少年依旧是那个少年,她却说不出有什么细微变化,就像玉阶前单枝桠,巧窗边凝露滴珠,日夜相对渐式微,领悟不出奇妙之处,如今忽而从天劈下一道极亮极烈的晨曦照耀下来,晕眩迷糊中她才似悲似喜地惊叹,原来,原来它一直在阑珊深处……
少年变了吗?是变了,他的脸型变得削瘦许多,气质也沉稳一些,不似以往给她印象的轻佻不可靠,南江国男子十四岁及冠,像怀瑞之这将年近二十的少年,有些都已经身伴妻妾麟儿,为人父母了。
像他这种出身公子,婚姻自然也是筹码与工具,轮不到他自己做主,都想着在还能玩的时候尽情玩,所以才慢慢铸就这种浮薄性格吧。
那双眸子如今越发暗沉深邃,里面流转沉淀的东西,她几乎快看不懂了。
但怀瑞之还是怀瑞之,那个被她称为天生奸人,最不像为人臣子的家伙,即使知道她已经猜出他曾这般利用她,明白她可能在每个夜里悄悄记恨着,也很清楚,她已经是失去了棋子的价值,再见也是无用功,他其实大可潇洒地离开,把她仍到暗无天日的角落,埋葬掉。
反正,最初最初,他不过也只是为了一些目的,才接近她的么……
可他还是来了,悄悄地站在竹林繁影中,来看她。
怕她伸过手来,捅破那最薄的残酷真相,为了维持那点默契,而偷偷来了,他却不敢光明正大站出来,站立在她面前。难道,他还会怕面对她吗?
怕她咄咄逼人的诘问,怕从她脸上看到太多怨恨。
怕认清了。介意她半分的……所思所想。
哦。我逗你玩地。傻丫头。
即使知道怀瑞之又在开她玩笑。逗着要她生气。如意听着那恶劣地回答。眨眨眼。心里一阵无力。咬唇然后色厉内荏地狠瞟他一眼。却怎么都不气恼。
罢了。当初怀瑞之在明里暗里。都有意无意地好心提醒过她。他说。你是傻丫头。我乃大奸人。你小心被我吃定了。他也曾面带复杂异色。幽幽说道。丫头。你恭恭敬敬地样子真不讨趣。我还是较欣赏。当初在书房台桌下面躲着地小宫女。
是她当时沮丧不振作。又总提防他。全然不相信他说地每一句话。
罢了。她偷听他与皇太子殿下地密语。他接近她。试探她。利用她。
就当……我们打和吧。
罢了罢了。
雪歌局促且殷勤地在殿里添香加茶。期间无人说话。看着眼前此情此景,神色慢慢变得黯淡。最后她一个人捧着珐琅七彩茶壶站到一边,不让自己妨碍到两人。
如意地其他八大艺如何先不说。操琴演奏应当可称为一流,十指戴着玳瑁指套在筝上,如穿花蝴蝶一样翻舞,她弹琴专注凛然的神情,叫任何人都不忍打搅。
那个一身绀紫衣裳,腰缠金线腰带,半阖合眼眸写意安静地听乐的少年,半躺半卧地坐于软垫之上,手边一杯袅袅生白烟的温热清茶,嘴角轻轻地勾起一抹淡到无味的微笑。
这两人用沉默与乐声构建的世界,太沉寂太狭隘,雪歌,走不进去。
“本公子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听完一场完整的演奏,怀瑞之拍了拍衣袖站立,啧啧轻叹,言语间不乏赞叹之意。
一个月没能听到他地声音,此番听到他含笑的只字片言,雪歌浑身一颤,可惜,这个被她摸摸倾慕着地风流少年,从来注意的都不是她。
怀瑞之笑着对如意说道:“凭傻丫头你的才艺,要是留在皇宫里,才是可惜。”
“大人谬赞了。”
“曲已听完,人也见过,本公子再不走,天就黑了。”
“奴婢送大人离宫。”
如意起身淡淡地说道。放下古筝,平静地摘掉指套,说话间她不经意瞥到了站在角落里神情哀寂的雪歌,原本淡然地神态就是一僵。
雪歌朝她勉力一笑,示意叫她放心送大人。
“既然说送,就莫让本公子等。”
怀瑞之没有发现殿里两个少女之间的诡谲气氛,这般随意说着,就哈哈笑着大步迈出诸福殿,背影利索潇洒。
如意只得急急跟出去,腰间束着的雪白织锦缎带随脚步而翩跹摇曳。
步履细碎,宫殿外墙高人稀,夕阳黄金色的一束束光芒照射及地,为路上行走的人披上一层璀璨灿烂外衣,连冷色宫装寒钗,肃然堕髻盘鞋,都褪了尖锐棱角,变得柔软润然,显然温馨宁静。
“大人,奴婢那楼里的人,都还好吗?”
送怀瑞之出殿,一路走在红墙高巍的宫道,一直没有再说话的如意,默默提起了千叠楼。
怀瑞之负手而行。
“没有不好地,我终于是知道,怎么样地师傅加怎么样的环境,能教出这样地徒弟。”他带笑相告,说得眉飞色舞,好像觉得那楼那人,都很有趣的样子。“我那番出宫,你也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楼里随意逛荡一下,也看两眼,就闷头喝酒看景了,比一般花楼要无聊寥落些。”他侧过半边脸,线条极其优美,仍然在笑。“听了好琴音,看了美人,唯一遗憾,当是我没上楼去吧。”
当时是皇太子抱着兴奋地蹦蹦跳跳地芸公主,走上了楼去,其他所有人被驱逐下楼,楼阶处被布下重兵,寒刀兵器金戈露锋。而那高高的楼上,也唯有那么一位,怀瑞之用饱含深意地眼神往上望,只能看到活色生香一角衣角。
最犀利阴寒的金色,最炙热疯狂的金色,绝美得触目惊心。
若无其事的几句话,侧面承认了自己是陪着那位青宫太子进楼,其他不能交代的如意自己也能猜出来,算得直言不讳,怀瑞之的坦白态度,让如意溢于表面的惆怅减少。
“那个百花园倒的确精致,”一边漫步,他侧着脸沉思半晌,从喉间发出极轻的笑几声,就提起了千叠楼里的百花园。“看出来被好好打理,地板上铺上满满落花,也是种极美的景致,坐着喝酒,总算没让我白去一趟。”
“百花园……”听怀瑞之这般说着,如意似笑非笑地抬头凝视他一会儿,期然对上看到一双充满玩味的眼眸。“怎么,丫头你有话?”发现如意的有所保留,他暧昧地凑近她耳畔道,“欲言又止的,我可是漏掉了那楼里的什么好故事?”一副很好奇的样子。
如意呆怔片刻,过往纷至沓来,如流水一般渐渐逝去。
她终究想通了,释然地摇头。“对,”神态自若地说着,咬着字,眉目间再不见半分怨尤。
“百花园的故事……不告诉你。”
嘴角溢起了飘渺梦幻的微笑。
你终于笑了。
夕阳低尽柳如烟,碧空白云,莫名心魂一阵抽紧,怀瑞之暗暗轻叹,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介怀着些什么。
“待你出宫,我去楼里寻你。”
一遍遍重复之后,最简单的字词变成纠缠莫测的咒语,紧紧束缚住懵懂的猎物,也同时舒展温柔入骨的触角,麻木地爬上施咒者的心头。我去寻你可好,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你可愿意再等……明知道自己信誉破产,知晓自己在少女眼中有糟糕透顶的形象,怀瑞之还是说了,说得云淡风轻,说得不以为然,好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那一瞬间,身边的她,面容像雾霭一样,浮上了叫人看不清底细的表情,淡得似层烟,一碰便散去。
他垂首,方才她的手停还在他的领口上,他记得那触感,柔软,细滑,发端带着淡淡一缕香。
“……嗯。”
仿佛从天际云端轻轻飘过来的答复,带着棉花般的轻柔文弱,少女第一次正式地回答这个问题,抬头仰望他的一双大而亮的眸子,宛如洒满了天边星星的光芒,清秀的脸上,笑越发悠远杳渺。
她说,好的。
这么自信,好像她一定能好好地走出这吃人的后宫,然后就在那美丽的楼里,高傲地摆下一席酒菜,等待他某一天到来,焚香操琴以待。
怀瑞之停下脚步,在如意疑惑的目光下,慢慢拉起了她的手腕。
“本公子虽然没弄懂谁是你师傅,但那楼里有人要我把东西带给你,傻丫头,收好。”
有些事,能做到了,就要去做到。他嘴角的笑意愈深,成一湖深邃阴寒的冬潭,他无声地把贴身放了很久,一直犹豫要不要交给当事人的那东西,悄悄地放到了她手掌心。
他促狭地眨眨眼,“别告诉别人。”像一个恶作剧之后坏心眼拉人垫底的小孩。
如意也眨眨眼,半晌扑哧地一笑,深深地凝视他。
走到尽头路口,怀瑞之仰首望着几乎高耸入云的宫门,摆摆手,示意让如意回去。
“最后一句提醒,知道你丫头倔强可能不会听,本公子还是要说。”
他侧首,嗫嚅低声说道,此句语速急快。
“皇太子殿下他……性情难测,你不要妄图接近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