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君没有像其他众仙那般步出门去看稀奇,整日独自待在光暮殿里。他向来喜静,但不知为何,今天竟有些坐立难安。
虽然降妖法阵毫无动静,但今日这雨,下得委实妖异……
于是他索性放下手中书卷,取来天华剑细细拂拭,然后潜心炼化剑气。
就这样直至夜幕低垂,他忽闻有丝丝缕缕的檀香传来,遂令殿门自行打开,只见门外出现一抹颀长的黑影,原是那胧月山的梵音尊者隐去了自身的光华,在夜雨中悄然而至。
莲君心知他此番前来的用意,便率先低笑道:“都说‘僧无香火气’才是佛家最高境界,但今夜尊者身上的香火气却浓得有些呛鼻,远远就能闻见。”
尊者闻言,也微微浅笑道:“梵音惭愧。不过,今夜莲君身上的刀兵气似乎也较往日浓了好些。”
莲君抿唇不再言语,只随意收剑拂袖,殿厅中央便凭空出现一方棋桌与两只圆木凳,棋桌上还置有棋子棋盘与两只玉瓷杯,器具式样都颇为精巧,杯盏上热气袅袅,茶香缭绕。
随后他便朝尊者颔首道:“我记得上次与尊者博弈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既然今夜尊者有雅兴趁夜来访,不如来博弈一局?可惜我彼泽宫没有仙婢,只能委屈尊者饮些用法力烧制的粗茶了。”
于是尊者缓缓行至桌旁坐下,低声叹道:“彼泽宫不仅没有仙婢,WWW.soudu.org唯一的一位仙子也已被莲君收作夫人了。”
莲君也过去坐下,一边落子一边若无其事地笑道:“尊者果然在为此事忧心,其实大可不必,我与她的成婚不过是因为遭到凤君的算计,我默认此事,也只为了断她对你的思慕而已。再说她模样虽已周全,但心智尚且稚嫩,我又怎会对一个懵懂**心怀不轨?”
尊者没有动手,棋盒中的棋子却自行落入棋盘,他继续叹道:“梵音了解莲君的为人,也明白莲君的良苦用心,但莲君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湖底那位重见天日,得知她已成为你的妻子,倘若一怒之下惹下大祸,到时莲君该如何自处?”
“已经过了六千年,他应当不会再那样执迷不悟了罢?”
“是啊,已经过了六千年,但莲君不也一样执迷不悟?”
莲君神色微微一凝,正欲落子的手悬在了半空,“尊者何出此言?”
“她对梵音的思慕也许并非出自于爱意,很可能只是出于本能地亲近,这一点莲君应该明白,又何必急于阻拦?莫非,是另有用意?”
这尊者虽然失明,却总给人一种他正透过黑绫注视着自己的错觉。
莲君垂眸敛息,不动声色地笑道:“尊者多虑了,我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别无它意。”说罢便将手中的棋子落定。
尊者抿唇不语,也没有再落子,似在凝神感知着什么。稍顷,才淡淡道:“莲君的棋局,已经乱了。”
话音刚落,在他身后不远处,那敞开着的殿门外的夜雨之中,渐渐浮现出一抹游魂般的身影。
待那身影行至殿门处,莲君方才看清——原是消失一整日不见的藤花,正浑身湿淋淋的,仿佛刚从水中出浴。发梢上渗出的水滴,先迷蒙了她的眼睛,再顺流而下,淌过她通红的脸颊与被银牙咬至苍白的唇……
她就这样失魂落魄地缓缓靠近,但还没走几步,就双腿一软,颓然地朝地上倒去……但地上却并未传来声响,原是莲君已然瞬移而去,将她拥在了怀里。
怀中的人儿似已昏迷过去,她身上的衣衫虽然湿寒,但肌肤透出的体温却分明是火一般的滚热,而且蜷在他怀中颤抖不止,莲君见状不由得颦眉道:“这是怎么回事?早上出门还好好的……”
尊者快步过来执起她的手腕,稍作沉吟,然后便对莲君安抚似的说道:“莲君不必如此紧张,她只是患了凡间最常见的病症之一 ——风寒。”
“风寒?”
她觉得自己此时仿佛身处炼狱,周身有火焰喷涌不息,但身子却冰寒得紧,于是不由自主地往温暖处蜷去。终于触到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揽入一个温暖宽大的怀里,然后占有似的搂紧……
这怀抱,好熟悉,熟悉得令她更加战栗。前尘往事全部涌上心间,莫大的痛苦令她几乎窒息,于是不禁挣扎着哀求道:“孟森,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逃了……再也不逃了!求求你,放过千均,放过夏鸣!都,都是我的错……跟他们没关系……”
但她却没能听见记忆中那个霸道低哑的声音,只听见有几声温和的低唤轻轻传来——
“藤花……藤花?”
藤花?这名字,好傻……
“藤花……”
……是在叫我么?
你叫错了,我不是什么藤花。
我叫千洵……
颜千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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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君垂眼看着蜷在自己怀中的人儿,昏迷不醒而且浑身战栗,似乎痛苦非常,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心,幽深的眸中阴晴不定。
他对凡人才患的风寒毫无概念,再加之那梵音尊者临走之前曾嘱咐道:“她此番大概不止是身体受了湿寒,还并发了心病。身体病痛可用法力消除,但心病却无药可治,让她自己熬过这一晚,自然就会醒转,莲君不必担心。”如此一来,反倒更令莲君束手无策。
她来到这云泽仙境也才不到半年的光景,来时正逢长春树上的碧花初绽,如今满山如火如荼的红花尚未凋零,如此有限的经历与记忆,又怎会患上什么心病?
莫不是他的封印不够严密,让她忆起些许过往之事?
莲君正欲凝神施法探入她的记忆,却突然听见她开始哀哀地低语,还在他怀中惊恐地流泪挣扎,令他无法集中心神,于是只得将她抱得更紧,一边低声唤着她的名字一边留意倾听……
孟森?千均?夏鸣?
很好,这一次总算没有叫梵音,但却唤出了另外三个陌生男人的名字……
莲君不禁叹了一口气,大婚三日,新郎夜夜难眠,而新嫁娘总在昏睡中唤着不同男人的名字,这叫怎么回事?
倘若长此以往,就算他是法力高强的仙君,恐怕迟早也会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思及此处 ,莲君不禁暗自后悔昨日只是将那该死的凤君赶出彼泽宫,而不是将他赶尽杀绝!
如此折腾了一宿,终于挨到了天明。下了一天一夜的烟霏细雨也终于停息,残存的潮气与寒意侵蚀着整个仙境,但临水的光暮殿内却比以往更加温暖,只为能让病中之人适意安眠。
她在他溢满莲香的怀中悠然醒转,迷蒙的视线与头脑渐渐变得清明起来,方知自己正睡在他的寝殿榻上,衣衫尽褪,只被一床薄被与他的手臂裹紧。而他正和衣侧卧于她的身畔,胸前的衣襟已是凌乱不堪,纯白的云绸不仅沾满了泪渍,也掩不住那骨肉匀停的胸膛……
她缓缓抬眼,羽睫轻扫过他的颈窝,引得他双肩微微一颤,看来他这里也颇为敏感,就像……孟森一般……
一想起这个名字,她就难免心生忌惮,但稍作踌躇之后,待抬头对上他低垂的眼眸之时,她的眼睛已似雨后的青空,纯净清透,又笼着淡淡的湿润与依恋。
“莲君……”樱花wWw.色的唇瓣,微微张开,收拢后再轻轻翘起来,虽然只是在轻唤,但不经意间就做出了邀吻般的姿态。
莲君慌忙移开视线,转而往向月窗外,手臂却忘了松开,更忘了这一夜的疑问与辗转,只是微颦着眉心稍加责怪,“你为何不知避雨,任由自己感染风寒?”
她又垂下眼睑,羽睫轻闪着柔声道:“我一直在找绯绯,但又不想浪费莲君的法力……”
莲君一楞,没料到原因竟如此简单……月窗外有淡紫色的藤花飘过,被晨光染上一抹娇羞的轻红,看上去我见犹怜。
正在怔忡间,怀中又传来她的一声娇娇怯怯的低唤,“莲君……”
莲君又稍微回过神来,依然不去看她的脸,只是淡淡地应道:“何事?”
“好紧……”她在他的臂弯里吃力地扭了一下身子。
莲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将她松开,起身下榻去整理自己的衣襟。紧搂了一夜,手臂难免有些酸痛僵硬,待终于整理完毕,他又回转身去对她嘱咐道:“你暂且躺着再休养一日……”
话未说完,才发现她已然半坐起身来,原本紧裹在身上的薄被悄然滑至腰间……莲君又慌忙背过身去,只丢下一句:“我……去拿点仙露与丹药来。”说罢便匆匆掀帘离开寝殿。
以前每次都是她被他吓得仓惶逃离,这一次,竟然是他落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