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无家可归的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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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冬天到春天,生活在没有阳光的监号里;浑浊的气浪夹杂着茅厕的尿骚味,整天地包围着郭志刚;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老家南墙根下生长的青苔,浑身散发出一股陈旧腐朽的气味。每到放风的时间,他拖着沉重的双脚,总会到风圈坐一坐,享受一些阳光的补偿;倚靠着墙角,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那种温暖而又慵懒的感觉,让他整个人恍惚不安。

    ‘能活着,真好‘;一句话,郭志刚反反复复说,几乎对监号所有人都讲过。他说此话的目的,仅仅表明,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追悔莫及;同样,他也极其羡慕,那些下圈的已决犯和释放了的人们。

    郭志刚比谁都明白,心里明镜似的;自己早已板钉的钉在了十字架上;也许明天,不,是明天的明天,自己将会赴赶死亡之约。

    那一天真得来到了,三月末的凌晨四点钟;监号内的所有人都已进入梦乡;忽然,被一阵‘噼噼啪啪’的跑步声惊醒;转接着,通道内传来讲话声;最后,脚步声停驻‘907’的监号门前;只见负责通道的管教大声嚷嚷说;“起床,快起床;丫挺的,睡的挺香的啊!”。

    管教的粗声恶气,吓得号内的所有未决犯,一骨碌坐起身;等人们穿妥当衣服,管教打开号门,转而把郭志刚提了出去。

    踢踏着双脚,郭志刚跨出监号门;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他一大跳;筒道两旁站立几位武装带发的警察;他们的表情各异,但为了一个目标,那就是看管郭志刚,不让他出现任何差错。

    转而,郭志刚被带进刑具室;刑具室跟他刚来那会儿没什么变化;负责筒道的管教,笑嘻嘻地对他说;“来,过来,我把刑具给你打开,让你舒坦一会儿”。

    郭志刚不明就里,蹒跚着脚步走到他面前,坐到水泥地上。脚镣是用铝铆钉铆的;管教拿出一支锤子和一支拶子,开始‘叮咣叮咣‘夯铝铆钉;等把郭志刚脚脖子上的脚镣去除以后;管教笑嘻嘻地对他说;“走走,看还会不会走路”。

    郭志刚站起身,抬高卸掉刑具的双脚,来回跺了跺;此刻,他感觉脚底下轻飘飘的,像一棵树被连根拔起,没了根基一样;更像一位刚学会走路,但又走不稳当的幼稚孩子,身子晃悠悠的。从旁看管他的管教,看他晃晃悠悠着身子,忙上前伸手搀扶他说;“行不行呀?不行就坐下来歇一会儿”。

    郭志刚坚持他的,摆手制止说;“没事的,没有事的;我要再不走走,恐怕就没机会了”。

    管教没想到一句贴心窝子的话,被对方拒之千里;一想也是,一位即将死去的人,跟他叫什么真呀!但为了个人的工作职责,又不能放手;只好从旁看顾郭志刚,让他为所欲为。

    郭志刚心里明白,昨天下午,值班管教已经找他谈过话,问他有没有遗言或者别的什么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人生之路已经走到尽头。当时,他回答找他谈话的管教说;“有,等我死后,把我的身体器官,捐献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没有别的要求了吗?”,管教怕话说多了,引起他的怀疑,反复叮嘱他;“你可要想清楚了,这走的可是法律程序”。

    “没有什么可想的,我认命”;郭志刚恶狠狠地说。

    “行,你小子英雄”;从旁记录的另一名警察,一个劲地夸他;“来,过来签个字”;警察走到郭志刚跟前,递给他一张公文纸,让他在上面签字画押。

    守候他的管教极具耐心,等郭志刚能够独立行走;走路时,以至于不在晃晃悠悠的时候;转接着,又把他带到另一间屋子。

    管教先一步,把门推开;紧接着,郭志刚抬脚迈进门;屋子显得空荡荡的,一只矮方桌子,一只马扎;桌面上一个小红塑料盆,盆肚内,煮熟了的鱼;大约八、九两重,头和尾巴向上翘着,盆旁边搁放一只纸杯,盛酒用的,还有夹菜用的汤勺;除此之外,别无它物。望到这些,郭志刚‘嘿嘿’笑了,是那种奸笑;他说;“它妈的,总算走到头了”。

    等他坐定后,管教走上前给他斟满一杯酒,他说;“你喝,今天你开放,只要不过分提要求,我都能满足你”。

    ‘喝吧,临死也要做个饱死鬼’;郭志刚自言自语,又‘嘿嘿’笑了;接着,端起管教给他斟满的纸杯,一样脖颈,灌下小半杯。他深深‘嘘’一口气,张口骂道;“它妈的,这酒怎么是苦的呀!”。

    就在郭志刚喝酒的同时,警察忙忙碌碌,在为他临死前的后事做着准备。驱车去他家,根本无法做到;相隔将近两千里路,路途遥远不说,怕是明天赶不会来耽误枪决郭志刚。所以,警察采取了以往的做法,给郭志刚的当地警察局,发去一份传真;天下警察一家人,事情又迫在眉睫,接到传真的当夜九点多钟,当地警察急速赶往郭志刚的家。他们先是找到村民居委会,居委会的负责人摇着头说;“不行,天大的事情;基层组织做不了主;要征求郭志刚父亲的同意”。

    居委会负责人,是一位热情、善良好客的中年男人;他带领着警察,转而去了郭志刚的父亲家;迎接他们的是一位七十余岁的老头,胡子都白了;得知警察来的目的后,对自己儿子捐献身体器官,他不表态,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急的几位警察也是干跺脚,没有任何办法。等老头抽完一袋旱烟,烟袋窝子朝脚底上磕打烟灰的空闲;从旁的村委会干部看不下去,催他说;“老爷子,您倒是吐句话呀!公家人等着您回话呢!”。

    显然,老头在村里面辈分大;他抬头拧着脖颈说;“脸都让它妈的小崽子丢尽了,说什么说呀!简直是个畜生,丢人啊!我管不了他的事;你们去问爱菊吧!看她怎么说?”。

    爱菊是郭志刚的妻子;村干部怕耽误公家人的事;临走前,指着老头说;“您真是老糊涂了,行行行;回头我再找您算账”。说完,转身带着警察去了爱菊家。

    农村少妇爱菊,三十刚出头,可怎么看怎么像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在得知警察的来历后,她没谦让警察坐下来喝水;原来,郭志刚的儿子正在上幼儿园大_38605.html班,已经懂事,也刚睡下;爱菊害怕与警察的谈话,被儿子听到;转而带他们去了院子。

    天空是一个满天星星没有月亮的暗晚,但院子内漆黑一片。警察直奔主题;“郭志刚所做过的事儿,是不让人喜欢;可他临终前的遗言是好的,我们当警察的就都应该向他学习”;警察害怕再出现任何纰漏,夸奖爱菊说;“您是一位识大体,又通情达理的人;您所遭遇的灾难,我们表示同情;可法律归法律,人情归人情;到了这个步地,只有您来拿主意”。

    爱菊这边打断对方的话,插嘴说;“您也甭劝我,我同意”;她从胸腔内发出一声长嘘,接着又说;“他的心是黑的,只能喂狗喂狼;只要不把他的心捐献出去,我什么都答应”。

    “尸体,你们要不要?”。

    “不要,捐给医学院,让他们挖出他的心,看看到底是不是黑的”;爱菊坚定地说完,一把拽过警察递来的纸和笔,抖擞着右手,在纸面上签字,并摁了手印。

    凌晨五点刚过,管教终止了郭志刚吃饭;桌面上摆放的红盆内,那条特意给他准备让他下酒的红烧鱼,头和尾巴翘翘着,他一口没动;盆子旁边一满碗速冻水饺,他也一口没吃。当时,从旁站着的管教劝他说;“郭志刚,你吃,使劲吃呀!”。

    郭志刚说;“我不饿,也吃不下”;他哀求着管教说,“您再给我倒杯酒喝吧!”。管教没给他倒满一杯,而是倒了小半杯,让他喝下肚。

    郭志刚是在三天前理的发,头发刚冒出头皮,根本不用理;等他喝完酒,结果,还是被管教拿手动的刮胡刀刮了一下;所刮之处,白花花一片,保留在后脑勺靠右耳朵梢的内侧,怎么看也怎么像一盒火柴。理完发,转接着,管教让他穿上一条军用棉裤和棉袄;对暗黄色的棉衣,郭志刚一点也不感到陌生;因为,在他服役期间,根本无法知道自己穿过多少条呢!所不同,并且让他纳闷的是,管教拿两根绳子,捆绑了他的两个裤脚。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管教没像以前那样恶风恶语对郭志刚讲话,而是一边给他递烟一边柔声细语安慰他,“想开一些,别耷拉着个脸子啊!你小子也不想一想,两条人命,又都那么年轻,死在你手上,多可惜呀!现中 文首发在,你还比她们多活两年呢!你得感到知足才对,——”。

    管教给郭志刚抽的烟,牌子是‘红塔山’,劲儿不大;结果,等到八点的时候,一盒整烟被他一个人抽完了。尽管烟劲儿不大,等他起身朝外走的时候,浑身感觉飘忽忽的,像踩在云端雾里;出了屋门,往右拐弯,到了一个小院;迎接管教和郭志刚的,是两名身材魁梧的高个警察,俩人上前,一边一个擒住郭志刚;这时,又过来一名年轻警察,手中拿根细麻绳,他先套了郭志刚的脖颈;麻绳的两段在他前胸一绞,沿着他的两只胳膊,又到了背后;身旁两名束缚他胳膊的警察,腾出一只手接过绳头,又围着郭志刚的上身,绞了几个来回;缠完几圈后,他们就又在郭志刚的后背,给绳头打了个死结。这样,郭志刚除了两只手的小臂能活动以外,胳膊的大臂和上身连在了一起。警察给他留出小臂,是让他签字画押的。双脚也同样如此,去掉沉重的案情链,转接着,又被一根麻绳捆绑了两个脚脖子。这时,束缚他双臂的警察松了手,命令郭志刚晃动一下身子,走几步。其目的,显而易见,看一下捆绑他的麻绳是否结实。此时的他,就像一只任由宰割的羔羊;他先是晃一下上身;接着,迈步朝前走;结果,步子刚一迈开,一个踉跄爬倒在地。嘴啃就地的郭志刚,并没感觉到疼痛;因为,捆绑他身体的麻绳紧而又紧,浑身上下只是发胀麻木。

    对于郭志刚的现状,身旁的警察不管不顾;其中一名警察,吆喝着让他坐起来;双手被束缚着,无法撑地,他只好就地打了个滚,胳膊肘撑地坐到了地上。等他坐直身子,抬头远望时,他‘嘿嘿’笑了;原来,从他身体左侧的门内,走出一位迈着小步,跟他同样束缚着身子的中年男人;男人眼圈通红,显然哭过一场;鼻子内流出的液体,穿过嘴巴,滴落在黄棉袄的前襟上。

    中年男人靠上前,一腚坐到地上;郭志刚别了头,不去看他。内心讲,他看不起这种敢作不敢为的男人;接着,他自言自语说;“它妈的,行,黄泉路上有个人相陪,老子不寂寞”。

    钉在墙上的事实,一个接连杀死两条人命的恶魔,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呀!。

    高院宣判又是在一间小屋内进行的,宣读死刑裁定的庭长,是一位干瘦干瘦的老头,面部表情严谨,嘴里吐出的话刚正不阿;‘……罪大恶极,判处罪犯郭志刚,死刑,押赴刑场,立即执行’。警察,法官,正义的化身;他仅仅用了半个小时,就把郭志刚送进了地狱之门。

    执行枪决的地方,在远郊区,一条多年不流通的沙河摊,四周渺无人烟,杂草丛生。先一步赶到现场的是一辆市医学院的手术车,他们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一是,取郭志刚的眼角膜;其二,尸体运回去,让学校的学生实习用。

    警铃的刺耳声,警灯闪烁着红蓝光点,呼啸而来。跟随警车后面,两辆解放牌军用货车;每辆兜箱内,装载一名死刑犯,外加四名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他们个个带着墨镜、口罩、雪白的手套;整个人捂的严严实实的。

    十点半到的刑场,警车‘噶然’而停;此时的郭志刚,双脚发软,再也站不住了;押解他的两名武警,领起他两只胳膊一并跳下车,拖着他往前走。

    相隔十几步远,站立两名执行法官,一位手中举着三角红旗,另一位嘴里叼着口哨。只听见,‘嘟’一声响,举旗的执行官,竖倒旗子。

    跟随郭志刚身后的武警,喊停的同时,抬脚踩了他脚腕子上连着的那根麻绳[绊马绳]。与此同时,郭志刚的双膝跪倒在沙土地上;武警转手掏出了腰间皮套内别着的手枪;打开保险,枪筒顶在郭志刚后脑勺,那片白花花的跟火柴盒般大小的头皮上。

    面对顶着头皮凉飕飕的枪口,郭志刚的大脑真真切切清醒过来;早晨那会儿,喝酒晕呼呼的,抽烟像腾云驾雾似的,他脑子里更像铺张开的一张白纸;现在坏了,他空空荡荡、麻木已久的大脑,理出了头绪;他先是想到爱菊,转接着又想到自己的儿子,还没等他来得及想父母的模样;就听到‘嘟嘟’两声哨响,紧接着‘砰’地一声,郭志刚就再也没想起父母究竟长的什么样子。

    ‘砰’……,一声枪响;

    声音不大,清脆,跟人放响屁一样那么大声;但,还是被坐在自家院内的郭志刚的父亲听到了。老人坐在马扎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抽一口,他嘟囔一句;“你这个郭家的畜生,该死呀!”。抽一口烟,又说;“北京不养坏人啊!你的鬼魂认不认得家呀!……”。说着、叨唠着,郭志刚的父亲,老泪纵横,便一下子晕眩过去。

    响声,同时也被正在麦田地,锄草的爱菊听到了;她两只手撑着锄头,抬头朝东北方向望去,晴朗的天空中,太阳的光影,映照的她也有些晕眩;爱菊眼里的天空,成了一个万花筒;眼睛里飞满了白的、红的、紫的、蓝的、黑的、五彩各异的蝴蝶;转接着,郭志刚身上长出一双翅膀,也飞进了她的眼睛里;爱菊还看到,丈夫的肚子内空荡荡的,心没了、肺没了、五脏六腑全都没有了……。

    发现爱菊躺在田地里的人,是郭志刚的儿子;一位六岁的小男孩,活泼可爱,听话又懂事。他放学后,先去的爷爷家;他知道奶奶住院,由叔叔在照顾;小男孩发现爷爷躺倒在地上,转身又哭着跑着去寻找妈妈。他是在田地里找到爱菊的,望到妈妈也躺倒在就地上,小男孩不干了,他偎依在爱菊怀抱内,一把鼻子一把泪地呼唤;“妈妈,你醒醒,快醒醒呀!爷爷在院子里躺着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