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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第四年,春

    ??地点:石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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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5陈言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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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峡昌把陈言的头气炸了。

    ??陈言的头气炸了,就想,这日本鬼子怎么就偏偏和自己作祟呢。他起心拿峡昌,鬼子就是生死不放。他不起心拿峡昌,只想骚扰一下鬼子,可他妈的鬼子又拱手送给自己,自己不去拿,失去了夺回峡昌的机会。这些让他心里窝了一肚子气不说,本可以弄点战绩,挽回一点“三昌将军”的面子,没想反而惹了口舌,说他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别人是在哪儿跌倒了,就在哪儿爬起来,可是他陈言就是跌在哪儿算哪儿。

    ??陈言真就只有被气炸头的份了。

    ??陈言从一踏上夜郎寺这块土地时,心里就没有过一天的安宁。陈言的心一直在往下沉。

    ??在夜郎寺夜色里,暑气还很重。陈言悄悄爬上那辆老轿车,来到了长江抗日新军司令部。这是个极为保密的地方。没有名字,没有代号,没有很明显的地理特征。这些都是陈言让人精心安排的。陈言已经让鬼子的飞机给炸怕了。最让他记忆犹新的就是在太平溪,他驻在花栗包,日军探子发报说陈言驻在花栗包,鬼子把“花栗包”听成了“洞包”,结果一次来了五六架飞机,把高高的洞包几乎夷为平地。事后,陈言吓得身上出了一身冷汗。要不是那电报把地名报错,自己的命还在不在,都不得而知。所以,陈言现在时时处处都很谨慎。

    ??陈言走进了司令部,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他喝了一杯茶,点燃一枝烟,头脑才渐渐清静下来。他的心一静下来,就开始思考就要来临的战争,思考这座叫夜郎寺的山城。他想起临出发时和总司令黄金培的那次秘密见面。总司令黄金培问他准备把长官部设在什么地方。陈言说:“日军若从长江方面进攻嘉宁,江北有纵横数百里的巫山和神农架原始森林挡道,虽然有一条古蜀道小峰大峡谷通道,但那儿一夫挡关,万人莫开,放一个师,就可发粉粹日军的全部计划,因此,鬼子使用大兵团从江北进攻的可能性甚微。从江南向西仰攻三峡天险,可能性最大。江南的川湘鄂三省相衔接的边境地区,大多为丘陵、山岳地带,湖南的常德、沅陵、辰溪经四川的黔江、彭水、涪陵,公路与嘉宁相通;湖北的巴峡镇、夜郎寺、宣恩、咸丰也有公路通黔江而达嘉宁,特别是峡昌南岸的安安庙经木桥溪、野三关到夜郎寺、建始,有一条人行大道入川,直抵嘉宁。这些公路和大道,都便于大部队运动。因此,据我判断,日军若攻嘉宁,必然从江南而来。长江抗日新军的防御重心应放在江南。长江抗日新军长官部也应放在夜郎寺。”

    ??总司令黄金培非常赞同陈言的意见。他意味深长地说:“夜郎寺,古代的夜郎之国就在那个地方。我现在给你五个集团军,十万兵力,希望你在这个夜郎之国,破灭日本这个世界军事强国的入蜀之梦!”

    ??陈言到现在还不明白夜郎寺为什么叫夜郎之国,而且这个夜郎之国又为什么叫夜郎寺这么个名字。“是我是夜郎,还是它是夜郎呢。”陈言在心里这么问自己。他这么一问,心里情不自禁冒出一股恐惧。“难道我陈某一世的英名,真要和这座小小的山城厮扯在一起?”

    ??想到这儿,陈言便推开了那扇重重的窗子。推重重的窗子,陈言就看到那一江的灯火,看到那一丛丛的山峰,像黑色的江水一样,向自己涌来。陈言再转眼看看那些城里的房子,这里的房子哪里还叫房子,简直就是一座破烂不堪的建筑垃圾。可就是这些低矮的房子,还居住着近万人的居民,他们在数遭日机轰炸之后,此时一定像耗子一样,龟缩在各自的小屋里,过着惴惴不安的日子。想到这一点,陈言的心又在隐隐作痛。陈言明白,自己这不仅是在心疼百姓,自己也是在心疼自己的命运。命运这个奇怪的东西,不知道让多少人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也不知有多少人让它驮着,一举奔进幸运的天堂。陈言为自己的命运不济,在心里深深地疼痛着。为自己,为百姓,为时下民族的命运,陈言心痛着。想到命,他很自然就想到那位跟随了他很久的丁先生。陈言按下了那枚令他心神不定的电钮。侍卫来到门前,陈言说:“给我把丁先生请来!”

    ??侍卫兵领命出去之后,陈言站到那张军事地图面前。

    ??陈言心疼的余波还没散去,又被覆盖上了一层如苔藓一样的疼痛。陈言看到峡昌一带的71个县市,比较富庶的地区已几乎全部沦陷殆尽,剩下不半一半江山,全是地瘠民贫的丘陵山地。这些地区平时民众自给都困难,陡然增加几十万军队及从武汉、峡昌等地后撤、逃亡的公教人员、家属、学生2万人,粮食和一切生活必需品的供应,一时成了突出的难题。

    ??看到这些,陈言心里像鬼抓一般。

    ??陈言的侍卫早已悄悄把那位几乎隐在他身后的丁先生拉了过来。陈言从不对人公开这位内参的姓名和身份,他只是称他为丁先生。丁先生走进陈言的门时,帽子压得很低。丁先生穿着一套灰色长袍大褂,脚穿一双青绒布鞋,戴一幅铜制无边眼镜,年纪大概在花甲之年。丁先生脚步轻盈,步态矫健,径直走到陈言的面前,双手作揖,轻声说:“恭喜先生。”

    ??陈言站起身,拉住丁先生的手。侍卫见状,退了出去。陈言把丁先生引到座上,为他沏上一杯茶。丁先生倒只是以一种矜持的态度坐着,脸上的神情淡然,双目盯着那双放在膝上的手指,一幅万事与已无关的模样。

    ??陈言坐定了,喝上了一口茶,缓缓地说:“丁先生,何喜之有啊!”陈言的语气中既有探问,也有感慨。

    ??丁先生说:“军中之言,言以为计,计以为运。年运之际,两军对垒,自古和为上。倭冠不言和,是年无战事,战局平稳。依其他而言,无吉利相。倒是先生,眼下国破家亡,流离失所,民不堪战,休养三日,方可长一麦一谷,休养十日,方可得十麦十谷,休养整年,则可得麦谷满仓。国之不国,民力国力。俗语时间金钱,时间梁谷,先生正是。余下之计,毋凡夫赘言。”

    ??陈言哈哈一笑,心眉舒展,问丁先生:“这地方古代出了个夜郎……”

    ??丁先生说:“夜郎自大,在不知彼,更不知此。先生得道彼此,如若不大,则为之过!”

    ??说完丁先生起身告辞,那青布的鞋脚一阵风地扫向门外,眨眼间的事,便不见了踪影。陈言在心里暗惊:“这先生的功力,又进了一层。”

    ??见过丁先生之后,陈言心里停当了一些。他想,现要他惟独希望的,是石令牌血战,越往后推越好。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喘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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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6遐想与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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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静像空气一样,把石令牌这个弹丸之地,严严地笼罩着。看着眼前的青山绿水,韩大狗几乎没有能力去揭掉他身体周围的寂静。可是寂静就像一件蜘蛛网织成的衣衫子,把他紧紧给缠住了。韩大狗躺在石令牌小学的床上,用手摸着自己身上的伤疤,感觉到这里的寂静,简直就是自另一个未曾开启的世界。这里除了寂静,似乎再也不会传递任何声音。肖亚中看着韩大狗这幅六神无主的样子,说:“战争是一场瘟疫,它的传染力太强了。”韩大狗说:“你是说我得了病,我的病很快就会传给你了。”

    ??肖亚中说:“以前,我说徐国耀迷恋战争,没想到参加了几次战斗,我才发觉,我骨头里头也是热爱战争的。我和你们在一起,我才中 文首发真正尝到了战争的滋味。我才觉得只有战争才最解恨。原来仇恨是可以通过战争来表达的。”

    ??提到仇恨,韩大狗心里就不平静。

    ??韩大狗就想起那颗鲜红的肉痣。那颗红色的肉痣就在韩大狗眼里变得鲜艳无比。韩大狗就想起在仙女庙,让那个杀了妈的鬼子给逃走了,带着他与日俱增的仇恨给逃了。他的牙齿就气得咯咯响。那仇恨在韩大狗心里,就更重了,变成了一块发烫的烙铁。韩大狗恨得喘不过气来。

    ??好大一会儿,韩大狗才说:“还真得感谢那鬼子射死了我妈,不然,我会永远蜷在伍婿庙,永远尝不到战争的滋味,永远杀不了这么多鬼子。”

    ??想想以往那些似乎停滞了的岁月,那种乡村,那种江风,那一簇簇礁石带来的快乐和恐惧,以及在伍婿庙里与望水芳幽会的情景。还有爷爷唱山歌的情景。爷爷的心情一直是那么悠闲自得。

    ??可是自从鬼子进来之后,爷爷韩振武也老掉了。

    ??人们都说天干无露水,人老无人情。自从爹妈死后,爷爷从此就得非常怪异。他似乎很少唱山歌了。一有时间,他得用麦秆为韩大狗编织出各式各样的帽子。他不吭一声,整天整天的编。编着编着,眼睛水和鼻涕就混到一起了。他也不揩一下。只是长长地叹一口气。嘴里开始轻轻嘀咕着什么。像念佛经一样,嘴唇轻轻嚅动着。有太阳的时候,爷爷才唱一次山歌。

    ??天上星多月不明,

    ??地下坑多路不平,

    ??塘里鱼多闹浑水,

    ??姐儿郎多闹花心,

    ??吵得长江水也浑。

    ??爷爷把声音总是拉得很长,像爬楼一样,一层层往上爬,让人听了很伤心。每当爷爷唱着着这样的山歌时,韩大狗总是在心里说:爷爷老了。现在想来,爷爷唱的那些歌,是多么人着迷。

    ??爷爷不编帽子,不唱山歌时,就站在伍婿庙的村头,一站就是半天。爷爷不光站在那儿,爷爷还不住地自言自语。韩大狗的爹妈还在时,韩大狗的妈每次看到爷爷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就让大狗子上去喊爷爷回来。

    ??韩大狗的妈说:“你去听听,看你爷爷在说什么。”

    ??韩大狗就上去听,他看见爷爷像嚼高梁泡似的,不住地蠕动着嘴,颤动着身子,迎着江风,就那么站着。爷爷像有预感似的,站在那风里,等待着什么。就在那一年,韩大狗的爸爸就被水冲走了。

    ??韩大狗的爸爸被水冲走了,爷爷没掉一滴眼泪。爷爷只是仍然站在山头那棵柿子树下,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那之后,爷爷就一茬接一茬帮助抗日队伍招兵,他不像发前那样怜惜村子的年轻人了。几年下来,村子里的青年人走得差不多了。

    ??那些热血青年的父母,不知不觉偈明白了什么。他们不怪自己的儿子,而是在心底暗暗骂他。

    ??“韩振武老了,人越老越没人情了!”

    ??“我家的娃娃不知事,他韩村长也不知事,明明知道打鬼子是掉脑袋的事情,可他偏偏鼓动他们去。”

    ??“他自己的儿子媳妇没了,也想我们和他一样……”

    ??“他有种怎么不把大狗子也送去打鬼子?!”

    ??村子里的人,在对他的骂声中,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们明白他们的老村长恨鬼子,一直恨到了骨子里。他们明白了韩大狗的爷爷恨不能亲自到战场上去,杀上一二个鬼子。人们看清了这一点之后,也就越来越怕他。有人开始明目张胆地叫他滥眼瞎。爷爷那只眼也就一直有了一股流不完的泪水,那张脸长得越来越像一幅鬼相。

    ??想到这里,在这一刹那,韩大狗明也白了他的爷爷。

    ??韩大狗对肖亚中说:“你说,没想到我爷爷还真是个人物哩。”

    ??肖亚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久久地看着他。

    ??然后肖亚中说:“我总觉得这些天是不是太安静了一点儿。”

    ??韩大狗说:“虽然我们中了鬼子的空城计,可也把鬼子吓破了胆,他们龟在城里不敢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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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庭才从天台观回来休整了。

    ??和庭才一进门就说:“不知道徐大炮现在怎么样了,没想到我们现在这么清闲,晓得是这么清闲,先前我也跟着徐大炮到小峰去打硬仗。”

    ??肖亚中说:“我感觉徐国耀像出事了哩。我昨晚还梦见他,见他浑身是血,站在我面前朝我笑呢。”

    ??韩大狗说:“别胡说,你这脑袋尽喜欢胡思乱想。”

    ??韩大狗沉默了一会儿。

    ??韩大狗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没事儿就擦枪吧,我把我这杆毛琶枪都擦了二十五遍了,现在,我闭着眼都能把它拆了装,装了拆。”

    ??肖亚中说:“我这么不喜欢枪,都不只擦了二十五遍。可别把枪擦没了,擦成一堆铁屑了。”

    ??和庭才说:“还是讲讲女人吧,韩大狗就讲讲你和望水芳吧。”

    ??韩大狗楞了和庭才一眼,韩大狗看到和庭才眼里有一种光在闪动。韩大狗想,人是不是一空下来就会想女人。他从和庭才眼里看到了一种捉摩不定的东西。

    ??肖亚中说:“还是我来给你们算命吧,我只要一想到给你们算命,你们的命,就像一片小草一样,长在我的脚跟前。”

    ??和庭才说:“你还是给那些向我们飞来的子弹算个命吧,看它们究竟对谁情有独钟。”

    ??“拐了,”和庭才的话还没说完,肖亚中就突然大声说:“拐了,我们中的一个人犯了桃花劫。”

    ??肖亚中还说:“这真是怪事,我们这儿连个女人都没有,怎么会犯桃花劫呢。”

    ??和庭才说:“你别装神弄鬼了,看到校园里的桃花开了,就说别人有桃花劫,那要是眼前的是梨树开花呢,那不成了梨花劫了。”

    ??韩大狗也说:“什么桃花梨花的,我现在倒最想去三斗坪去看看。什么时候有机会了,一定去逛逛。”

    ??他们在说这些话时,秧鸡开始在校园旁的水田里叫开了。

    ??秧鸡开始叫的时候,肖亚中则在专心地研究他的梦了。肖亚中对自己这种无头无尾的梦,始终充满了好奇,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他几乎每天都把自己的梦向韩大狗和和庭才讲一遍,弄得他们都觉得肖亚中神神秘秘的,有时连自己也分不清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肖亚中有一天对韩大狗说:“当一个人躺在屋子里睡眠时,他的肉体并没有离开屋子,可是梦中他却和同伴一起到外面去打仗。你说说看,那个屋子里和屋子外打仗的人是不是一个人呢?”

    ??还没等到韩大狗回答,肖亚中又说:

    ??“人清醒时,有一种东西存在于人的肉体当中。人睡眠时,它又可以离开肉体。人的肉体会死亡,但是这种东西会死亡吗?你说说看,这种东西是不是就是人的灵魂?”肖亚中说这些根本就不需要韩大狗回答。

    ??肖亚中说:“我认为人有三个灵魂,一个是生命的灵魂,一个是转生的灵魂,一个是思想的灵魂或是观念的灵魂。这些灵魂各有分工,生命的灵魂赋予人们以生命,转生的灵魂主宰人们以来世转生,观念的灵魂则使人有感觉和思想。人们在睡眠时,身体所以不动,耳目所以没有知觉,就是因为观念的灵魂离开了肉体。”

    ??肖亚中说完了又说:“人们之所以做梦,所以能在梦中见到许多东西,甚至见到死去的亲人,就是因为观念的灵魂离开肉体后,能到别处去,能同其他东西或别的灵魂接触。”

    ??.………

    ??“我说这么多,是想对你们说明,徐国耀真的出事了哩!”

    ??肖亚中突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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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7走进三斗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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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斗坪镇是那种典型的峡江小镇。韩大狗一走进三斗坪,就回想起爷爷带他第一次去到太平溪镇的情景。在那个像水墨一样淡的清晨,韩大狗跟着爷爷第一次来到了那个离他们并不遥远的镇上。从见到它最初的那一刻起,他就深深地记住了小镇的模样。尤如婴儿在蒙昧之初对母亲本能的识别。它那种红色的板壁屋和油纸伞在秋雨中沉寂。满街的火纸味,和它一切源于天籁的声音,和它那任何其它小镇所没有的气息,都让他感到一种乡情在胸中萦绕。

    ??想到太平溪,韩大狗心里突然有一种颤栗。

    ??韩大狗怀揣着颤栗的感觉,混迹于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韩大狗好象置身在一个繁华的都市里。韩大狗和肖亚中在这些景色中行走。韩大狗对这些景致既熟悉又陌生。他最熟悉的是那些巷子里流荡着江水的鱼腥味,还有那些操腔操调的乡人,说话的声调。韩大狗好久没有置身这样一种地地道道的乡音里了。有时,一个男声他以为就是爷爷韩振武在放声跟谁说话。有时,一个女声他又仿佛觉得就是那令他时时刻刻痴心迷意的望水芳在叫他。他甚至觉得,她就在自己的耳旁,他连她的气息都感觉到了。

    ??韩大狗踏着这卵石铺成的街道,心里老觉得是走在故乡小镇太平溪的街道上。他觉得自己的腿脚绵绵的,心慌慌的,一时有些六神无主。

    ??韩大狗一直走到三斗坪街道的尽头,韩大狗走到三斗坪街道的尽头才立住脚,然后,用那双迷茫的眼睛望着河的上方。

    ??肖亚中知道那迷茫的河上方是伍婿庙。

    ??肖亚中也站在那儿一声不吭。肖亚中看到韩大狗的眼眶上漫上一层水雾,还看到韩大狗眼睛上的水雾,在阳光里生出煜煜的光芒。

    ??韩大狗借口从石令牌赶到三斗坪的目的,就是想站在三斗坪街道的尽头,朝伍婿庙看上一眼。那个方向就代表他的爷爷韩振武,代表他的媳妇望水芳,代表他爹他妈所埋葬的地方。

    ??韩大狗就那么站着,像以前爬在柿子树上看远处一样,他看到伍婿庙那块天空中飘着的白云。他还看到那云下面的山和土,以及树木都是黄黄的一片。他还看到江水从那庙前的坊上奔流而来,一直流到自己的脚下。

    ??他还看到爷爷站在老屋的山头,自言自语地地沉吟。他还看到他的媳女望水芳在那片草地上放羊的情形。

    ??韩大狗看到了这些之后想,要不是打这仗,他和望水芳早就成亲了,正过着安逸的日子哩。现在,韩大狗从内心深处,渴望过上那种安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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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8情歌对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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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大狗从三斗坪回来后,就一声不吭。韩大狗来到学校外面的田垄上,看着那些耙了一遍又一遍的水田,再爬到那块秧苗田里看了看。然后韩大狗回去带上了所有的兵,来到田里。那些农民出生的兵,知道他们的团长现在想干什么。就一起下到田里,一场无声无息的农活,便在这些兵手里弥漫开去。

    ??肖亚中说:“栽秧没有栽秧鼓,唱唱山歌也行嘛。韩团长的情歌可是祖传的,领个头,让兄弟们过过耳朵瘾。”

    ??韩大狗想想,好久没听爷爷唱山歌了,自己从声带到身体也都变成了真正的男人了。可自从变声以后,自己还没正经地唱一回呢,今天就是出丑也来一回。

    ??韩大狗就哼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又宽又厚,就像那伍婿庙前的泥土。韩大狗有了唱歌的欲望。

    ??在韩大狗唱情歌之前,石令牌静了下来。

    ??韩大狗感到石令牌安静得可以听见风从脸上划过的声音。韩大狗的心神也感到前所未有的纯净。他的耳朵也在这一刻静了下来。他简直难以想象,自己在战场上那种对声音熟视无睹的状态,是怎么产生出来的。他不知道这种状态的力量究竟来自何处。就是在这种心灵里,那些爷爷曾经长久地、不经意地唱过的情歌,在韩大狗的心胸里汇成一种声音的河流,流淌出来:

    ??姐儿住在花草坪,

    ??身穿花衣花围裙。

    ??脚穿花鞋走花路,

    ??手拿花扇扇花人,

    ??花上加花爱死人。

    ??

    ??姐儿住在对门岩,

    ??时时望见她出来,

    ??早晨望见她挑水,

    ??黑哒望见她抱柴,

    ??恨不得狂风刮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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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儿园中把花栽,

    ??蜜蜂绕绕采花来。

    ??左边打它它不走,

    ??右边赶它赶不开,

    ??越打越赶越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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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儿生得鸦鹊形,

    ??花花绿绿爱死人,

    ??小郎举起铳来打,

    ??一翅飞在九霄云,

    ??把郎想成相思病。

    ??

    ??月儿明来月儿圆,

    ??甜嘴姐来姐嘴甜。

    ??你若弄到甜嘴姐,

    ??炒菜不用油和盐,

    ??过手的黄莲也觉甜。

    ??………

    ??

    ??韩大狗一气唱了这么长的歌。

    ??韩大狗的歌,唱得那东家的女子田秀儿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和庭才却在一边忽闪忽闪地看着田秀儿。肖亚中在一边也忽闪忽闪地看他,看那田秀儿。

    ??肖亚中看好了看完了,就阴阳怪气地对田秀儿说:“大妹子,你也答个腔儿吧。”

    ??那田秀儿一幅羞涩的模样儿。

    ??峡江的女子在通常情况下,不是这个样子。她们都敢说敢当,开朗大方。而且在嘴头子上从不输人。像这女子,这模样儿,也是常见的,那就是她一定对在场的某个人,在心里生了羡慕。形由情生,自然就显得极不自然了。哪晓得这女子的情态又被鬼精灵般的肖亚中给窥视出来,便拿些话来打趣。

    ??经肖亚中这样一打趣,哪晓得这田秀儿就更忸怩了。

    ??这田秀儿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十八九岁光景。逢上栽秧赶糙,她的任务就是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本来这次春忙也是这样的。只是昨日部队上传话,那些住在小学里闲得无聊的官兵,要来帮助她家插秧。

    ??一开始,田秀儿的爹娘还显得很紧张。石令牌有句俗话,叫做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加上现在兵荒马乱的,沾惹了这些兵,老百姓真是担当不起,更何况让他们来下力插秧。

    ??田秀儿听了却很兴奋。她对爹娘说:“那带兵的团长就是我们本地人,而且就是斜对河伍婿庙的。”她就把在清水池洗衣服时,与韩大狗见过几次面的经历讲了。

    ??田秀儿讲了这些,田秀儿的爹娘才放宽了心。

    ??今日一大早,韩大狗就带着他的兵来到了田头。来到田头之后那些兵二话不说,就下田躬起腰干起来。田秀儿的爹和这些官兵一起插着秧,还一边看着他们插秧的架式。他在心里感叹,要不是打鬼子,这些汉子在家里都是一把把种田的好手。

    ??那田秀儿耐不住在家里干活的时光,总是挑着一些借口一遍又一遍地往田头跑。好在她家离田地也不远,几十步的路就到了。当茶水在锅里开始唱歌的时候,她也听到了那动听的情歌从田里传来。她听着这歌,好像就是从她的身体深处往上漫漫升上来,一直升到她的心口,把她弥得喘不过气来。她从那声音的河流里,感觉到那声音似乎就是来自她所认识的那个长官,那个伍婿庙的本地长官。

    ??于是她就情不自禁地从屋子走出来,然后情不自禁地一直走到她家的田头。

    ??田秀儿可是石令牌的山歌好手。前些年石令牌每年举办赛歌会,田秀儿都要到场,而且都要尽兴地唱一回。峡江的女子平素是蛮捡点的,说话做事,虽干净麻利,风风火火,却也多有讲究,就连进出拿放,也讲究个轻脚轻手,讲究个文雅的声势。要是声势重了一点,举止唐突了一点,大人就会管教,外人也会说她没有家教。什么人才没家教呢,也只有那些没了父母的女子才是没家教的。田秀儿可不是这样。

    ??可是再好的女子只要到了赛歌会这一天,就会变得很放开。要是她还一幅拘谨的模样儿,往往会被说成是笨得不透气的货色。

    ??韩大狗的歌把田秀儿引了出来。田秀儿听得如醉如痴。因为战争,她们的赛歌会已经有好些年没办了。每逢到了赛歌会的时节,田秀儿的心里和喉头都痒痒的,都有种想唱唱歌的欲望。可是她有好几年没那么畅快地唱过了。而且,她很明显地感觉到,原先唱的那些歌,即使是再撩人的情歌,也只是顺着姐妹的腔调一茬一茬跟着接,没有哪一句是真正进入了内心的。可是在赛歌会停了的这几年,她的心开始渴望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很多时候,即使她在做事的时候,有时是在喂猪时,有时是在做饭时,有时是在洗衣时,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哼上一句两句。待她醒转过来时,又会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自己的秘密泄露给了别人。可是细一想她心里又有什么呢?除了一种隐隐的喜悦,她再也寻不到其它的东西。

    ??当那个嬉皮笑脸带着四川口音的肖亚中,一语点破了田秀儿的心思之后,田秀儿简直羞得要死了。田秀儿的脸一下子像爬满了三月天的鸡油子。田秀儿的心像钻出一万条小竹虫。田秀儿的血管也变成了快速奔涌的灯影溪水,把她的心挤胀得不行。那手脚在一时竟也没地方放了。

    ??她爹看到田秀儿这幅样子,竟涎着脸笑了起来。她爹笑好之后说:“秀儿,长官喜见,你就放胆唱一唱,只当今日长官接济我们,就是你们赛歌会那节。”

    ??田秀儿忽闪忽闪着那双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把手里的茶壶一放,走到远处一棵树下,说:“那,韩长官,你唱上句,我接下句。”

    ??韩大狗没想到这田秀儿还真来事了。他的心也有了一点波动。波动过后,韩大狗想起爷爷最爱唱的那首《好事多磨慢慢求》,心想和小妹子在嘴上戏一戏,便唱起来了:

    ??妹娃生得像一蔸、二蔸、三蔸、四蔸、五蔸、六蔸、七蔸、八蔸、九蔸,

    ??嫩生生的菜,

    ??青枝绿叶长起来。

    ??小哥一说、二说、三说、四说、五说、六说、七说、八说、九说、十说,

    ??她硬是没惹。

    ??千说万说才开头,

    ??好事多磨慢慢求。

    ??就看妹妹你啷个说!

    ??田秀儿一张口,那脆生生的声音就出来了:

    ??妹妹住在架山、架岭、架梁、井架边,

    ??盼哥盼得一年、二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七年、八年、九年、十年,

    ??哥哥莫说,

    ??妹妹盼成了泥巴坨,

    ??就是哥哥想背,

    ??也背不过河。

    ??韩大狗见没难住这妹子,顺口又唱:

    ??太阳一出照白岩,

    ??白岩头上桂花开。

    ??风不吹来铃不响,

    ??雨不洒花花不开。

    ??妹不招手哥不来,

    ??太阳出来照白岩。

    ??田秀儿听到韩大狗这么唱,眼神竟流盼起来,一汪汪水盈盈的波光,直抛向那韩大狗。她默了半天才又亮起那脆生生的嗓子:

    ??太阳落土四山乌,

    ??山乌就盼日头出。

    ??风想吹来雨也来,

    ??妹妹想哥想得苦。

    ??无力招手手起来,

    ??太阳就是不落土。

    ??肖亚中觉得这田秀儿走神了,这么唱下去,就会走进死胡同。于是肖亚中就说:“团长,来个带劲儿的。”

    ??韩大狗说:“人家是姑娘娃。”

    ??肖亚中就对田秀儿说:“妹子,来个带劲儿的,好吧?”

    ??田秀儿说:“看团长哥哥!”

    ??肖亚中又对韩_38605.html大狗说:“团长,就来一个吧。”

    ??田秀儿的爹也说:“团长,没啥,这女子在赛歌会上比这还疯。”韩大狗就说:“秀儿妹子,就接一回,算是压台戏了。”

    ??田秀儿说:“好,团长哥哥。”

    ??韩大狗就唱起来:

    ??正月里交情姐说正月正,

    ??美酒酌一杯,

    ??姐已人心醉,

    ??情郎我哟

    ??醉醉痴痴看情姐,

    ??头顶乌云飞,

    ??流莲二边垂,

    ??两眼沾沾泪,

    ??情姐神迷意醉,

    ??把我往怀里推。

    ??

    ??田秀儿唱:

    ??二月里交情郎说姐做鞋,

    ??鞋还没做起,

    ??郎就又转来,

    ??姐姐我哟,

    ??只好绣个花荷包,

    ??缎子荷包,

    ??荷包叶叶歪,

    ??怀对怀,

    ??渐渐靠拢来。

    ??………

    ??歌没唱完,田垄里的浪笑,像那刚刚插上的秧,在水田里一波接一波地生长起来。唯独和庭才的脸阴阴的。

    ??韩大狗在笑声里想,这哪里是在打仗,简直就是在打情骂俏。

    ??肖亚中在大家的笑声里想,这哪里是在打仗,这是在过着一种非常美丽的田园生活哩。

    ??在大家的浪笑里,田秀儿被笑得满脸绯红。终于,田秀儿红着脸对大家说:“笑什么,说好了不准笑的。”说完她自己也笑了起来,便一溜身,回屋里去了。

    ??笑声就这么欢畅地在水田的上空流荡。

    ??

    ??049寂静与喧哗

    ??

    ??和庭才想起那天田秀儿和韩大狗对歌,心就酸溜溜的。

    ??和庭才没事就去那些工事里转转。和庭才喜欢那些白得像房子的工事。

    ??这些工事落成的那天,和庭才和所有的官兵都很兴奋。钢筋水泥都是兵们从山脚下的船上背上去的。每个兵在背着这些物体时,心里都清楚,所以这些钢筋水泥都很白,在他们眼里简直白得耀眼。和庭才觉得,它们就像那天和团长韩大狗一起唱歌的田秀儿一样耀眼。在这段时间里,就因为这位妙龄少女田秀儿,不知激起了驻扎在这个小学里年轻官兵的多少遐想。它就像幽灵一样,在不知不觉之中,潜入了每个士兵的心。就连韩大狗都在心里说:“这田秀儿简直和望水芳是一模一样。”所以,在最初那些日子里,韩大狗还能把田秀儿和望水芳分得清。可是过了一些时间,他就把她俩给弄混了。有时觉得她们就是一个人。

    ??这些白白的房子,都是经过精心布设的。

    ??肖亚中这几年没少付过心血。可是,和庭才就是不喜欢石令牌这个峡谷的窄逼。他觉得舒不开手脚。在石令牌这个峡谷里他总觉得心里憋得慌。尤其是春天来了,他身上整天有种汗涔涔的感觉。这里的空气特别潮。于是他一连几天把自己关在小学校那幢平房里,专心地擦着他的枪。直到那天韩大狗带着一些人去帮田家插秧,直到他见到田秀儿,而且听到她那撩人心扉的情歌,和庭才心里的慌劲才散了,就像石令牌里的风一样,散了。

    ??也许是韩大狗和他爷爷所唱的那些歌,留给和庭才的印象太深了。田秀儿那时每唱一句歌,他都在心里痛一下。那种痛到骨子的感觉,让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惑。也许是这段时间,呆在石令牌心情太闲的缘故,他有种失魂落魄的感觉。可是就是在这段时间,他的感情之门,让田秀儿在无意间给打开了。有人的时候,和庭才总是不停地擦枪。

    ??等到他身边人一走空,他就来到临着田秀儿家的那扇窗前,一双眼睛不停地搜寻着那片山野里的人影。每当田秀儿的身影一出现,和庭才的脸就烧起来,额头就冒出一层浅细的汗。那双眼睛,像中了邪似的,跟随着那晃动的身姿移动。

    ??这个时候,韩大狗的突然出现,会弄得和庭才一时不知所措。韩大狗总是这样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身边。和庭才也总感到在这段时间里,韩大狗毛毛糙糙的。这种休整,和庭才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可是他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让他心神不灵。

    ??天色渐渐晚了。

    ??月亮从山巅上升起来。月光像水一样,从石令牌背后的山上泻下来,像一挂气势恢宏的瀑布。

    ??韩大狗沿着石令牌小学那一级级长着青苔的石阶,走到江边的炮台前。韩大狗没有惊动驻在炮台里的士兵。他沿着那条小道一直往峡谷深处走去。他来到一处石板上,然后躺在上面。韩大狗微闭着眼睛,月光和石令牌里的一切在他静下心来的时候,一齐涌进了他的心里。

    ??这个时候,韩大狗觉得石令牌静极了。在这种寂静里,他开始回味起几年来自己所走过的路。人真正成熟起来似乎就只有那么几天,甚至是那么关键的几步。要是自己不跟着徐国耀出来,自己可能还只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娃娃,自己这一生也许永远和眼前的战争错过去,自己一生也只能做一个安生的农民,像自己的爷爷一样,在伍婿庙那块土地上生活着直到死去。韩大狗在心里暗暗庆幸自己最初的选择。

    ??接着韩大狗就想到了望水芳的哥哥望长江。

    ??他在心里有点同情起他来。作为一个男人,不在战场走一趟,真有点枉为了男人的名义。接着他想到第一次在镇镜山打的第一仗。当他想起自己的屁股第一次上战场就挨了一个弹片时,他忍不住“卟”地笑出了声。韩大狗笑出了声之后,就又想到他在汉水,在荆州,在旦阳九子山,在峡昌,在仙女庙,在罐头嘴上一次次的战斗。想到这些战斗,韩大狗的生命都没有受到一次大的伤害。韩大狗似乎在心里预感到了点儿什么。

    ??爷爷曾说,他会有一大劫难。

    ??韩大狗想,自己上了战场,却没有遭受过一次真正的大劫难,相反自己是那么一帆风顺。韩大狗想,难道自己的劫难就是即将在这个叫石令牌的土地上───也就是在离自己的家乡不远的地方发生?如果真是这样,韩大狗想,即使死掉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作为一名军人,有谁比为保卫自己的家乡,死在自己家乡的土地上更安逸呢。唯一的,就怕不能亲手为妈报到仇。

    ??想到报仇,韩大狗很自然就想到了他的妈。

    ??韩大狗想到了妈,他就感觉到他妈从月光里走了过来,径直坐到他对面的石头上。韩大狗看见他妈还穿着那件红袄子。

    ??韩大狗看见他妈还是梳着那头黑黑的长头发。

    ??韩大狗还看见他妈坐在那儿,脸上盈盈地荡着一种月光般的笑容。

    ??韩大狗只是听到他妈像以往那样在大口大口地喘气。

    ??韩大狗看到他妈真平静啊,平静得像一片树叶,像一片月光,像一片影子,还像一片风。韩大狗看清了他妈真的就坐在那儿,眼泪就来了。韩大狗这么多年没流过这么饱满的泪水了。韩大狗的眼泪有伍婿庙的柚子那么饱满,以至它们从韩大狗的眼睛里滚出来时,把韩大狗的眼睛都挤疼了。

    ??韩大狗滚动着泪水对他妈说:

    ??“妈,我不仅学会杀人了,还且还学会不哭了。”

    ??韩大狗的妈说:“你现在就在哭哩。我的儿。”

    ??韩大狗说:“我想到我找到了那个杀死你的人,而我竟让他逃掉了,我就忍不住了。”

    ??韩大狗的妈说:“你现在是团长了,你就是让仇人逃掉了,你就是看到妈了,也不应该哭了。我的儿。”

    ??韩大狗说:“我知道,每次都是你在保佑我,才没让我被子弹打死。我知道,没有你,我根本就活不到今天。”

    ??韩大狗的妈说:“我的儿,我看到你已经成熟了,就像那棵柿子树上的柿子,你成熟了,妈就放心了。”

    ??突然,一阵风吹来,江岸上的草发出滋滋的响声,把韩大狗弄了一个激凌。韩大狗正过神儿,他的妈已经没了踪影。韩大狗弄不清刚才是真景儿,还是自己迷糊了在做梦。韩大狗抬眼再看看周围,一切仍然是那么清清的,淡淡的,像笼罩着一层波光闪动的水。这时,他很真切地听到了江水哗哗流动的声音。他在这一刻觉得,江水变得很吵人了,像翻起了一层沙子,在江里涌动着,滚动着。那江水也在月光里变幻着各种身姿,显示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动。明月峡也开始吵闹起来。那些不安分的月光,其实早就在那儿安身立命了无数个世纪,不知怎么竟在这一刻失去了应有的耐性,或许是因为什么生了争执,竟也翻动着光和影的姿态,动荡着,把个明月峡燥动得繁华无比。

    ??江对面立着恩爱了上亿年的梢公山和梢婆山,也耐不住寂寞了。他们的对话,由最初的轻言轻语,生怕惊了韩大狗,渐渐也没了顾忌大将起来。还有峡谷里的风,还有石令牌山上的鸟,还有韩大狗身旁的虫子。都在这一刻之后,开始了鲜明地鸣唱。在这些声音里,韩大狗仿佛听到那田秀儿,也在这寂寞的夜里,唱起了隐隐约约的山歌。

    ??韩大狗仍然这么坐在那块石头上,他的心也随着石令牌的每一个动静安静地坐着。韩大狗想,“我听得见这些不常听见的声音,就证明,我确实成熟了。人只有真正成熟了,才听得见这些平常不曾听见的声音。而它们,本来从一开始就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不知不觉,江水“咣”地一声静下来,永远没有了一丝声音。接着,明月峡燥动繁华无比的月光也“咣”地一声,静了下来。接着,梢公山和梢婆山也“咣”地一下静了下来。接着峡谷的风也“咣”地一声静了下来。接着石令牌的鸟,韩大狗身边的虫子也都“咣”地一声静了下来。

    ??唯独很远的山梁上,传来如同虎狼打斗一般的声音。韩大狗小时候就听爷爷说,那可能是些野鬼为了争夺食物,正发生着一场如同人间的战争。

    ??韩大狗说:“原来当鬼也不消停。”

    ??韩大狗站起身来,自言自语地说:“我打仗可不是为了食物。”

    ??韩大狗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省点力气吧,我们每打一场战斗,每打死一个鬼子,分们到了阴间,你们也都得再杀他们一次。不然,这些鬼子的阴魂,不是这么容易就散了的。你们也得抗日!”

    ??韩大狗这么说着,就从石令牌的寂静里钻出去,走进那幢平房里,在和庭才和肖亚中的睡眠声里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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