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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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降世的是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女孩,她的衣服比这个时代任何一人都要奇特。

    那孩子走近了,那束光照亮了她的面庞,没有任何表情却透露着惊异。女孩悬在半空,紧紧闭着眼,裙子和长发有规律地向后舞动着。

    直到她用脚尖缓缓着了地,那束光才慢慢散去。

    “你是圣女吗?”

    “……”眼皮稍微动了几下。

    那孩子又问:“你是圣女吗?我所乞求的是圣女,祈祷了九日,你终于来了吗?”

    “……”

    “你能救活那些人吗?”

    “……”

    “圣女一定有办法。”

    然后,她还是醒了,依然在这个时代,但从她的表情看得出来,这并没什么希奇的,这是在_38605.html她亲眼目睹这个法国最黑暗的时代,1415年,中世纪之前。

    她拼命地撑起眼皮子,这是她第一次睡在小教堂,在此之前,她曾做了五六个小时的忏悔:

    在教堂后院,五月树之下。树子已经凋零,从上面看得请两个凳子,旁边没有帷幔,一切都暴露在外,这样似乎能让他听得更清楚。

    七怜坐得很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双脚合拢,这显然是让她最不习惯的姿势,这让她不是特别投入,她也希望这样,否则,她又会靠着滴下的泪水让五月树成长,以致每个到此的虔诚的人们都会看到它曾茂盛,环视眼前,不禁悲从心来。她想得太多,睁了眼,这个时期终究会度过的,这是历史。

    “你已经坐了很长时间。”牧师说。

    她看了他胸前的十字架,弥撒结束,它又回到了那里,仿佛是一个人最中心的地方。显然,牧师的白袍子是让她不感兴趣的。

    “可我毕竟对他们动了手,我原本可以不这样的。”

    “如果身在前线的士兵每杀掉一个人都要忏悔的话,足够他们在忏悔中死亡,慢慢老去。”

    “那样便不会存在痛苦了?”

    “忏悔本身就是件极痛苦的事。”

    “可是他们可以获得内在的安稳。”

    “是这样的,那你的内心安稳了没有?”

    “除非我离开这里。”

    “那你应该尽早起程,守卫队长在外面候着呢。或许你可以在村民的乞求声中得到解救。”

    她昂起头长长地呼了气,仿佛那么长时间全是屏住了呼吸似的。谁都不明白,她所说的“这里”,已经不是努夏特了,是一个时代,她还期待着有人能让她跳出这个时代。

    这场由于灵魂穿梭所造成的时间扭曲,所打造的命运枷锁,以及那所谓的曾被人嘲弄的“圣女”头衔,彻彻底底把她封住了,而唯一获得外来信息的机会,就是她所谓的“神”与她对话的机会。

    光明不曾触及这个角落,但它绝没有完全湮没于黑暗中。命运,绝不是某个幽怨的灵魂留下过的这绵延岁月的呻吟。更多的人在对它顶礼膜拜的同时正用自己的双手辛勤开拓,他们才是命运的创造者。她,只属于一个引导者。

    而她给自己活在这个时代的理由只有一个,“ANAΓKH(命运)”,她手臂上的烙印,尽管字迹模糊。

    十一

    “我永不消失,因为我不曾存在。”

    “在说什么呢?忏悔结束了?”他在没有穿铠甲的时候,也是个纯朴而优秀的男子,那副铠甲却如同封印了他的自由似的将他禁锢。

    “这是哥特民族曾流传过的谚语,我还在家乡的时候,一个自称是记者的骗子交给我,我把它带来了,它属于这个时代。”她沉静了会儿,“是的,已经结束了。”

    “该出发了。”他拍了她肩膀,目光中尽是随意,“在去南锡之前,是否需要回栋雷米一趟?”

    她摇了头。

    “雅克及他的妻子伊萨贝拉呢?还有你妹妹?如果你真是贞德的话。”

    “可我不是她。”七怜再次辩解道,“我不想被宿命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所埋葬。”

    “可你必须是她,孩子!”士兵尝试着去握她的手,可被她拒绝了,他接着说,“这是队长最大限度的宽容,要知道他完全可以以制裁者的身份将你处以极刑。”

    “可凭那个女人的一面之词就能判定一个人的生死?”

    “这不是谁的错。”他说得铮铮有词。

    是的,在之前,他们的确专程讨论过这个问题,犹如正式的军事会议。贞德已经被人夺取了性命,唯一给七怜那个不谙世事的人赎罪的机会,就是代替她。

    她摇了头:“我也是个骗子。”

    “真不知道你不大的脑袋里藏着什么,这是守卫队长的嘱咐,既然你已经回绝,我想他会择日拜访你的家眷,那我就先带你去你最应该去的地方,这是所有人的愿望。”

    接下来,是在另一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这说不上是同一回事,说不上同一时刻,本身,它们就相差快六百年了。

    当宁星街就像它的名字那样,宁静,安详。

    “就葬在这里了。”他说。

    “我觉得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这里风景最适合她的性格。”

    “可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告诉给其他人。”

    “她是我的挂名妻子,我只说记住了她。”

    终于,他抬头往山那边看过去,那种另人厌恶的而又充实着知足的神情,在这种场合下,诡异万分。

    叶落了,遮掩了他的思绪,风来了,吹飞了叶子。他扯下领带。

    “你怎么交给她?”这是他的朋友,他就这么一个朋友,芥,即便如此,看芥的表情,也清楚知晓,自从点头说“我们是知交”之后,他一直在为这句短小精悍的句子付出代价。

    “不是交给她,只是抒发一种大自然的情怀。我们实在应该放下些东西,它们是应该还给自然界本身的,山的,水的。”

    “你就这么扔了它,总会有人联想到你妻子被你这根儿领带勒死的。”

    他仰了嘴角,“切”了一声,动作竟是那般随意。

    “还有,你以为丑陋的蒲公英会指引她离开那块冰冷的泥土?”尽管芥知道从坟前取走任何东西都是打搅了安息之地,但他的怒火已经足以照亮辞世之后的黑暗了,也容易烧了些不必要的东西。

    “我只希望某些灵魂可以附着在上面,吹散在每个角落……”

    “我的天!”芥啪的一巴掌打在自己额头上,于是,怒火被蒲公英的本性所浇灭了,“听了让人毛骨悚然。”

    他却搭着芥的肩,接过手里的那支孤独的花,粉末落在芥手背,芥像触了电似的缩回去,两手互相打拍着。

    “哈哈,你看,打搅她的人是你。”大笑过后,他陷入了沉思,轻轻将花放了回去,“也许真的应该给她一束野菊花什么的。”

    “你高谈阔论的艺术只对你个人适用。”他低着头看着他,直到他弯成弓形的身子再次直立。

    “不,它对从不说话的人同样适用。表面的形式是应该摈弃的,要不你就是13亿人之中的多数。”

    “我本是俗人。”

    “这我还能看出来。”

    “真的不告诉其他人?或者请个送葬队伍,或者摆个宴?”

    “她需要的是那份心,你说的那些是留着给活人享用的,我没有那个为了获得内心安稳而去搭场子的习惯。”

    “真不应该教你上网。”

    “那是艺术交流最迅速的平台,与一辈子都带着假面而视人的人交往,本身就存在着可挖掘无限潜力的价值。你让我找到知己。”他突然看了芥,仿佛第一次与之相见,目光闪亮而惊奇。

    “‘知己’这两个字听起来总感觉怪怪的。”

    他冷笑了一声,那一声,便是笑尽了所有的人:中 文首发起早贪黑的生活习惯,一辈子追求而一无所获的房车奴,大街小巷叫卖糖葫芦的花白胡子,被肉块与铁片的热传递所产生的烟子熏脱了大半辈子的中年人,一头钻进了无崖学海的莘莘子弟以及研究生以及博士后,对于熏心利欲稍有所动就锒铛入狱的官员,从嘴上羡慕吞到心里生成嫉妒的,只晓得天亮骂街,天黑收口的寡妇。

    艺术的价值总是在创造者死后,它的价值得到最大的体现。这是他所追求的?

    而这种体现对于已经不复存在的自己来说,根本有没有任何含义。

    “她曾经是个漂亮的女子。”

    “这个不用你说。”他蹲了身,拾起一块土,干且硬,捏下去便成就粉末,“可是,再好的躯体也就这样了,也就注定成为焦土。”

    “我的心理一直希望得到像你妻子那种美人的爱慕。”

    “可她还小,你这是对美的亵渎。爱的表现形式是极隐晦的,我敢打包票,即使她身在这里,也绝对会相当厌恶你。”

    “该称这是‘时间艺术’?我真不情愿在这个时间打搅两位。”这是奇怪的女士,她的话证明了这一点。

    这让他们互相点了头,跟过去。

    他回头看了眼,像是此生都不再回头:“我的名字,素依。忘了它是你的损失,对此我深表同情!”

    落在脚上的尘土,他没有擦去的意思,走得坦然。在素依眼中,那是应该的,没有谁的脚不染上尘土。

    “芥跟我回去吗?”女人说。

    芥看了他一眼,没有点头,但心里却有了决定。

    “去吧,那里有你的幸福。”素依代替他做了决定,“我在这边过得好,工资高得吓人,只是我不曾用心。”

    “那我将祝福你,好用心。”

    “这叫叮嘱。”

    “反正那么的。”突然,他凑近了素依,“我等你存着钱娶了像样的女人。”

    “像样的女人一大把,我难得打上眼,她们只对钱感兴趣,因此,我曾一度装穷。但我答应你,会多存那么点,为你得到体面作好后勤。”

    “不需要,我那边有个亲戚,是开公司的,我暂时买套房子在那边,顺便搞个创作什么的。”

    “那我祝你一切都好!”他愣了愣,“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也为你祈祷。但我可以保证,这不是最后一次。”

    于是,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笑了,笑得放荡而狂妄。女士扭着芥的耳朵,卸下了这难得的一幕。

    看着他们上了辆面包车,据说这是公司里保洁员专用的车子,上面用胶贴了些宣传语,女士看了它很不高兴得撕了下来,如今只剩些碎屑以及断断续续的文字。但素依能看懂它,和它背后的故事。

    素依的笑容直到两人蜷进了面包里仍没有停止。

    好似泻了洪的堤坝,在水退去之前,没有丝毫办法去修复,但是直到夕阳染红了天,堤坝依旧缺口。

    于是,天空渐渐如被吸干了血似的饥瘦。

    他拉了拉衣领,狠狠吸着几口鼻涕,在喉咙处吞出了声响。有几颗泪珠子,悬了半天才落下。

    他开始一偏一倒,像个醉汉似的走在泥泞里。一会儿一个大步,要一头栽进去,可又用力将身子向上撑,定型的身影突然又开始剧烈摇晃。视野里,这个世界真的开始颠倒了,模糊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