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暗庄做的虽是非法勾当,但出于需求,却到处都有,而且大多黑白两道通吃,各有靠山,绝非捕快的权限可以管辖。是以,那几个得令的捕快难免心中疑惑,张口请示缘由,黄芩却不愿多说,只教他们一旦发现大批银钱出货,便来回报就好。
竖日,待郭仁等人回来后,黄芩领着一众捕快,往老龙王庙去了。
老龙王庙为元代遗构,临山而建,距马棚村不远,中间隔了条宽不达一丈,深不及二尺的小河,早年兴旺时,为方便樊良湖上讨生活的渔民前去祈福,庙祝在河上架起一座板桥。可那桥简陋窄小,行走极其不便,除了天寒水冷时能凑合用上一用,其余时间少有行人。其实小河水浅面窄,直接淌过也并不麻烦,是以从无人抱怨。后来,随着庙宇废弃,这桥就更加无人问津,慢慢腐朽坍塌掉了。
虽然庙废桥塌,但老龙王庙在渔民心目中的地位并没有丝毫下降,每每提起它还是敬畏有加。这一点须得归功于庙周围方圆一里内的奇特之处。不知因何,这范围内水量丰沛,常常是周边日头,此处独雨,一年中的雨水量总比州里别处多上许多,是以,渔民们都深信是樊良湖里的水龙王对老龙王庙情有独钟,才会屡屡携雨来此显灵。渔民们心中敬畏,平日里更是绝少踏足此间。所以,娄宇光选择在此处藏身,不可谓不聪明。
来到老龙王庙时,恰逢一场薄雨过后,庙前的土地还微有泥泞,不少陈旧而杂乱的人脚、马蹄印迹呈现其上。由此可见,郭仁等昨天来时应在绵雨前后,且之后再无旁人踏足此间。
众人进得庙中,只见里面面阔三间,进深两椽,地方颇为宽绰,只是四周蛛网悬结,显得局促、狼藉。
这里早无庙祝打理,破落若此倒也不足为奇。
稍后,黄芩让大家分入左、右偏殿寻查,自己和邓大庆则直入正殿。
正殿为梁架结构,顶梁极高,约有四丈,殿中除了神龛上供奉的龙王、龙母神像,两边还分立有青、白,黄、红四海龙神像。殿内那四扇巨大的窗户常年无人开启,加上空气中浮灰密布,因此光线阴沉,使得这些泥塑木偶的面目看上去格外狰狞。
二人分头寻查了一翻,并没见有什么异常。
黄芩道:“看来宁王的人没有在此多做逗留,搜不到人就走了。”
邓大庆点头笑道:“我原以为他们会翻个底朝天,却没啥大动静,想是平日做多了亏心事,怕报应不爽,不敢亵渎神灵之地。”
黄芩无意间抬头望向屋顶,道了声:“好高的梁。”
邓大庆也赞叹道:“是啊。”
瞧着屋顶,黄芩“咦”了一声,突道:“把窗子统统打开。”
邓大庆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但还是照着吩咐去做了。
一时间,千万条金光白线先后飞入这阴森森的破庙,照亮了灰蒙蒙的一室。
突兀而至的阳光令黄芩眯起了眼睛,这下,他终于能瞧清楚了。
邓大庆掸了掸手上的灰土,道:“总捕头,瞧啥呢?”
黄芩手指梁上,道:“那痕迹,你觉得象是何物留下的?”
邓大庆聚起目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树干粗的圆木做成的大梁上,红漆剥落,其上有三道间距寸余的划痕,十分清楚、整齐,明显是新近留下的,绝非岁月侵蚀出的痕迹。
他想了想道:“好象是什么利器划出来的。”
黄芩点了点头,道:“黑道上混的贼人多备有一种带长索的三爪钩。有了这东西,再高的院墙也挡不住他们。”说罢,没等邓大庆想明白,他已折身出了正殿。邓大庆正想跟上前,却听得已到了门外的黄芩说了句:“你留在此地待命。”,于是他依命停步不前了。
过了快一个时辰,寻查左、右偏殿的捕快们都已聚到了正殿里,等着复命。
正在邓大庆不知如何是好时,黄芩从外面走了进来,右肩上缠着捆黑区区的,带有三爪钩的长索。
邓大庆迎上去,皱眉道:“总捕头,兄弟们说,没能查出什么。”
似乎已在意料之中,黄芩神色平静道:“让兄弟们先回去,各伺其职,你和我留在此处便好。”
邓大庆依言下令,很快,偌大的正殿内就只剩下他二人了。
瞧着黄芩肩上的东西,邓大庆道:“总捕头刚才出去,就为了取这个?”
黄芩点头笑道:“不错。这是我从马棚村借来的。”
邓大庆迷惑道:“要它有什么用?”
黄芩一边解开长索,一边笑道:“没有这个帮忙,四丈高的大梁,娄宇光上不去,我也一样上不去。”
邓大庆这才想明白过来,兴奋道:“留下那痕迹的就是村民瞧见的独臂人,‘天璇’娄宇光?”
黄芩道:“应该错不了。在下面我们一点蛛丝马迹也寻不着,不是因为他掩饰的好,而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呆在下面。”
说话间,他一抖手中长索,抛向大梁,确定抓牢后,冲邓大庆道:“你在下面守着,我上去瞧瞧。”
邓大庆点头道:“小心些。”
黄芩身形一跃而起,直至两丈多高,于空中又借了次长索之力,才登上大梁。
没等多久,邓大庆就见他自梁上跃下,手中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灰色包裹。
邓大庆问道:“这里面会是什么?”
黄芩道:“打开不就知道了。”
他将包裹放置在香案上,仔细打开。邓大庆凑过一边。
包裹里东西并不多,简单的易容用品,一副假胡子,几件寻常衣衫,一些碎银,还有几张空白的路引文书。
江湖人正是利用这种空白路引文书,自行填上起、止地点,再加盖伪造印章,便可通行天下。太祖定下的路引制度对他们并不能起到实质性的制约。
邓大庆不解道:“这些......?”
黄芩想了想,道:“我想,这些十有八九是娄宇光劫船前留在此处的,以备事发后逃路,暂避风头之用。”
邓大庆摇头道:“不对啊......听说劫船的有八人,怎会只有他一人躲在此处?”
黄芩道:“他少了条胳膊,外貌特征太明显,极易引起别人注意。我想就是因为这个虽小却无法忽视的遗憾,劫船前的一段时间,他才不得不和那七人分开,独自藏身于老龙王庙里。”
邓大庆连连点头道:“有道理。”
他想了想,又摇头道:“可他们人若跑了,劫来的东西呢?听说,那可是十二箱财物,每箱都超过二百斤呐。”
黄芩道:“那些东西一定还在附近。现在上、下闸口已然封查,如此大量的金银货物从水路根本运不出去,而在岸上,这么大宗的物件,人挑,要几十个,车运,需好几车,加上又有宁王的人在盯着,更难运走。是以‘北斗会’定是想先疏散人员,待风头过后,再找机会把东西运出去。”
邓大庆道:“那假如‘北斗会’找上许多人,每人带一点,分散着把东西运出去呢?”
黄芩摇了摇头道:“别说‘北斗会’没有这许多人,就算有,人一多,嘴就杂,哪有不漏出消息的道理,绝不会象现在这般,一点风声也没有。而且,瞧他们劫船仅用了八人,可见他们的大当家‘天魁’知晓其中的厉害。”
邓大庆听言,只觉黄芩分析得十分在理,心下佩服异常。
猛的,黄芩脑中念头电转,口中呼道:“不对!”
邓大庆迷茫道:“怎的?”
黄芩眉结语沉道:“这事定有问题,而且还不只一个。”
邓大庆更是迷惑,道:“什么问题?”
黄芩道:“我居然能找到这包东西,便是最大的问题。”
邓大庆急道:“真正憋死我了!总捕头你快些说出来。难道你不该找到这些?”
黄芩缓声道:“我也是刚刚想到,若这些真是‘北斗会’的娄宇光准备的,那现在他早该拿走里面的东西,伪装避风头去了,我又怎能在大梁上找得到这些?”
邓大庆实在困惑不已,只喃喃道:“说的也是啊,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北斗会’劫的船?那杀害船员的‘七叶碎心掌’又怎么解释?那掌法明明是他们二当家娄宇光的看家绝活,这是铁板钉钉,不容置疑的事,不是吗?”
黄芩肃然道:“除非其中生了什么变故。”
邓大庆道:“能有什么变故?”
黄芩摇头叹道:“必有我们现在还无法知道的变故。我只能说‘北斗会’劫船一案,是越来越复杂了。”
邓大庆道:“真奇了怪了,州里几年未见出什么案子,现在一出就是两件,且都是大案。”他望向黄芩继续道:“林有贵一家的灭门案未有头绪,宁王的劫船案又是云里雾里,总捕头,你说怎么办好?”
黄芩心道:仔细算来,应该连上杨福的溺毙,是三桩案子。他口中笑道:“你们总说我是‘高邮福星’,可能我这福气已然用尽,再也罩不住州里了吧。”
转而,他又正色道:“不过,宁王这案子本也算不得州里的案子,叫兄弟们大可不必太上心。”
邓大庆也笑道:“案子虽然出了,可州里还算平静,这也算得总捕头的福气。”
黄芩重把包裹收拾好,道:“走吧,一起回衙门去。”
二人一路边走边聊,邓大庆口中颇多闲话,这时道:“老戴真不是个东西。”
黄芩随口道:“是吗?”
邓大庆道:“幸亏他家里的是个恶婆娘,母夜叉,每到发俸日必蹲守衙门口,先抢了家用去,否则,等他输完钱,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黄芩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
邓大庆又道:“昨天,他偷偷摸摸又跑去滥赌了一场。”
黄芩道:“也是,他卖了消息给郭仁,想是得了私钱,自然有的赌了。”
邓大庆摇头叹道:“那次得的钱当天就输光了。”
黄芩没在意,只道:“哦,如此,他哪来的钱再赌?离发俸还有些日子,难道又强迫新进的兄弟借钱了?”
邓大庆道:“那倒没有。年前,他家里的大闹班房,声称不替他还钱后,就再没人敢借钱给他去赌了。”
黄芩这才侧目,道:“那他拿什么赌?”
邓大庆道:“我说他不是东西正在此处,赌钱我不反对,是他的自由,可范不着明打明的以权谋私,搞花头吧。”
黄芩凝神道:“搞什么花头?”
邓大庆见他面色有变,打了个哈哈,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衙门没丢啥东西。就是有人请他喝酒,让他把衙门里的一份卷宗抄录一份带出去,又给了他些银子。”
黄芩停下脚步,道:“哪份卷宗?”
邓大庆搔搔头道:“就是林有贵一家的灭门惨案。那人说自己是江湖上说书的,专门收集此类奇案,好编成段子,说出去挣钱。”
黄芩淡然道:“你从何处得知?”
邓大庆脱口而出,道:“是老戴在赌桌上狠赢了我一票,得意之下,自己说的。”
原来,昨日晚些时候,戴能和邓大庆相约一起去赌。戴能不知怎的,运道极好,不光狂赢了别人,连邓大庆带去翻本的钱也都全输给了他。邓大庆心气难平,才忍不住在黄芩面前告了他一状。
黄芩急急问道:“那人姓甚名谁,什么模样?”
邓大庆道:“据老戴说,姓江,名紫台,是个长着张娃娃脸的年青人。”
‘长着娃娃脸的年青人......莫非是......?‘黄芩心道,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人。
他道:“你先回衙门,我要去拿人。”
邓大庆惊讶道:“拿人?拿什么人?”
黄芩道:“就是这个江紫台。”
邓大庆愣住了,道:“没见他犯什么事啊,怎么拿?”
黄芩一边向“迎来送往”客栈的方向而去,一边信口答道:“连人都不会拿,还叫什么捕快?”
邓大庆立于原地,“啊”了一声,不明所以。
本来,他只道这事不大,若依黄芩平日的心性,不过对戴能小惩一下,自己说出来,为的也不过是出口气。但此刻,听黄芩的口气,竟似不惜‘玩法’也要抓来那个江紫台。他不明白黄芩为何如此,又担心自己的小报告会替戴能招来大祸,于是,一颗心不免坠坠不安起来。
他哪里知道,黄芩已认定江紫台若不是和林有贵,也就是‘闪电刀’洪图有不可告人的关联,就是对林有贵一家的命案有特别的意图,绝非说书编段子这么简单,是以才前去拿他讯问,并非为着私窃卷宗的小事。
与此同时,迎来送往的某间厢房里,一袭白裙的梅初正替坐在床边的雷霆梳妆打扮。
“这样子多好。”她一边动作,一边道:“你明明是美貌女子,却为何打扮成臭男人模样?”
雷霆愤愤道:“假如我也是男人,我哥一定不会这样对我。”
梅初手中的木梳轻柔地划过发丝,道:“他对你不好?”
雷霆蹙眉道:“也不是。表面上他很看重我,可一到紧要关头,我便不重要了。我知道,不看重我,无非因为我是女子,不如男人有用。”
梅初淡淡笑了笑,道:“不管有没有用,你注定是女子,就算扮成男人,也不过是个扮成男人的女子,自欺欺人的事又何必为之。”
雷霆点了点头,道:“梅姐姐说的是,以后我不扮男人了。”
梅初看似毫不在意道:“听你话里的意思,你哥哥似乎是个大人物,身边聚集了不少兄弟。”
雷霆想了想,才为难道:“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梅初将一枚玉制的白梅形发钗插在雷霆的发髻上,道:“既这样,就不该告诉我。”
雷霆面上红了红道:“多亏姐姐相救,才令我没有当众出丑,还不曾谢过姐姐。”
梅初摇头道:“我做事从来只为自己,你大可不必谢我,只要以后不恨我便好。”顿了顿,她眼神飘渺,道:“原先我有个妹子,情投意合,后来没了,日前瞧见你便觉合缘,哪能容那些臭男人占你便宜,自是要出手相救的。”
雷霆好奇道:“你那妹子......”
梅初打断她道:“我们一室相处了这么久,还不知你姓甚名谁。”
雷霆张口想说,但转念又咽了回去,只道:“姐姐叫我小婷好了。”
梅初道:“小婷?婷婷玉立,真是好名字。”转瞬她又道:“那个似登徒浪子般的韩若壁,是不是识得你?”
雷霆脸又红了红,想了想道:“不认识。”
梅初心中笑道:小姑娘真是连说谎都不会。
表面上,她点了点头,见头已经梳好,便从身边拾出一枚小镜,递给雷霆,赞叹道:“你瞧,多精致的人儿,不仔细打扮岂不可惜?”
雷霆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悉心打扮过了,于是有些茫然地接过镜子,瞧向里面,渐渐有些痴了。
镜子里映出身后梅初的一双妖冶眸子。
“你姓甚名谁?”梅初柔媚道。
“雷......霆......”视线再无法从那双眸子上移开,雷霆喃喃答道。
“你哥是什么人?”梅初又道。
“......”
未等雷霆回答,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雷霆激灵一下,仿佛骤然梦醒,回头道:“有人来了吗?会不会是我哥的人......”
梅初笑道:“你想不想回去?”
雷霆咬着下唇坚决地摇了摇头。
梅初道:“那你在此候着,我去打发了他们就来。”
打开门,梅初微怔了怔。
门外站着的并非来找雷霆之人,而是背着包裹的江紫台。
“有事?”梅初问道。
江紫台笑了笑,一张娃娃脸上透着十足的不好意思,道:“我找了匹马,打算离开此地......特来向梅姑娘辞行。”
梅初颇感意外,道:“你要走便走,向我辞行作甚?”话已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忘了装扮出平日对付男人的样子,来对付面前这人。
江紫台低下头,复又抬起,郑重道:“我知道姑娘本质并非轻浮之人,想劝姑娘一句。”
梅初奇道:“劝我什么?”
江紫台道:“劝姑娘避开樊良这湖混水。”
梅初怎会听不出他话里有话,柳眉一挑,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是劝我离开此地?”
江紫台叹了口气,道:“在下言尽于此,就此别过,还望日后有缘再见。”
他正要转身离去,突听得梅初“咯咯咯”一串轻笑,道:“江公子莫不是看上奴家了吧?”
被她瞧出了心事,江紫台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既不敢应答,也不曾回头,而是直奔客栈门口,打马扬鞭而去。
其实,若不是觉得此生已无再见之期,江紫台绝不会去敲梅初的房门。他心中清楚明白得很,对方绝非寻常女子,和自己更非一路,纵是真的看上了,这份小荷才露尖尖角般的情愫,还是收回去的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