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细的手指划过水镜。待涟漪消失后，手指的主人迟疑地看向莲华。
“莲华，你死后必要与人纠缠十年……”说到后来，连自己都不信，音量逐渐减小。“方可如愿……”
夜风轻巧入屋，掀起莲华墨色长发。她长得不美不艳，容貌仅称中上；水镜的主人起码胜她七分姿色。被人“巫女、巫女”地叫得久了，莲华眉目低垂的时候也带点菩萨慈相。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那慈眉善目全是装的。莲华骨子里只有刻薄和冷笑。她最擅长的，不是善良垂眸间为伤者感慨落泪，而是遗世孤立时冷冷残笑。
果然。被称作莲华的女人微微侧首，高傲地斜睨；鼻间几不可闻地一声嗤笑，足以让水镜自形惭愧。
月莲华，楚地有史以来最强悍的巫女。素来只有她决策别人生死的权利，没想到今夕也被人评策生死。真、是、好、笑！她轻哼。
“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死吗？”她问，口气里微含轻讽。莲华今年实岁二十八，正是芳华正茂的时候。以楚人的长寿眼光来衡量，除非意外，莲华距离死亡实在相差很远。
水镜之主哑口无言，心中却怒火腾腾。她的综合能力不如莲华，但对自己的预知力还有一份自傲。莲华却当着她的面，看不起她的预言。总有一天，要让她自食恶果！
更何况，死兆绝非空穴来风……想到这，她偷偷打量一眼莲华。
莲华不看她，只是慵懒靠在窗前，懒洋洋地张望外面。水镜之主紧张的咽下口水。还好，还好她未察觉啊……
她最恨在莲华手下做事，最恨莲华冷冷讥笑自己。仿佛楚地除了莲华，其他的巫女都是一团渣！宽袖遮盖了一双紧握的拳头，水镜主人盯着眼前一盆止水冷冷发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要一个东风，就可以扳倒莲华。莲华一死，就再没人敢踩在她头上作威作福。
莲华不看她，并不代表她不知周遭气息的变化。屋外夜景旋旎。两岸湿地，阴影幢幢；当空孤月映出湖中潋滟清光。
凶杀之兆吗？她沉吟中看见远远飘来一盏红灯笼。摇曳微光的后面紧紧跟着一位白衣公子。
莲华不动声色，看陌生的白衣身影循着石径停在自家门口。领路的小厮在门口报了一声。接着探进一只骨架均匀的长手掀开门帘。
“东和的独孤玄路经楚地，特来拜会两位巫女。深夜烦扰，还请原谅。”来者双眸璀灿，一脸干净笑容如香醇烈酒。
就算是莲华，见到以风姿而闻名天下的独孤公子，也醺醺然一番。不愧是东和族的世家子弟，她暗叹，气质很出众。多年的生活习惯转而驱使她窥视另一位巫女，相比较而言，水象巫女就惊艳到有些失态了。莲华玩味讽笑，顾盼流离中正对上独孤玄的视线，立即僵化。后者正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对其他人的存在置若罔闻。
鲜少有人能忽略国色天香般的水象巫女，只为了看她……
莲华心一跳。
如果有一杯烈酒就好了，这样就可以谎称自己没有醉倒在他深沉的目光里。莲华恼恨地移开目光，却无力遮挡对方紧迫盯人的视线。哎！这一刻真的很想喝一杯烈酒、一杯就好……
二年后，莲华如愿以偿地醉倒。独孤玄搀扶她软软的身躯时，始终有目光在纠缠。
“公子，请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莲华巫女。”水象清冷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飘过来，中间隔着潺潺水声。即使被拖着离开独孤玄，她迷蒙的视线仍然紧紧盯着独孤玄所在的方向。夜色浓浓，一轮凶杀之月倒挂中空。
“对不起，莲华。”放任她沉进湖水中的女人一直在喃喃自语。
“对不起，对不起……只有你死，我才能出头。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莲华浅笑。这个世界本就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狗屁俗话。更何况，她今晚只是多喝了一杯独孤玄的敬酒。多贪了一杯，只会让她多睡一刻。明天醒来，这个世界仍然是绕着巫女莲华旋转。
今夜景色很美，美人很娇。估且一醉，绻恋贪欢……莲华在水中浅笑合眼，再不看当空凶杀残月。不要再说对不起了，她轻叹。有什么对不起的，等她醒来再说。这一刻，她只想做个好梦，为了独孤玄。也只有这酒后酣睡时分，她才能放任自己肆意地缠恋。
这一睡，便过千年时光。
*
千年后
水鬼莲华醒来时是阳光歹毒的正午。盛夏暑气融入河水中，就生出几丝蒸腾暖意。原本阴暗的水底，也被穿刺了一束强光。照得她极不舒坦。
莲华不畏光；仅仅出于鬼怪类阴暗的心态而厌恶强光。
她的体质特殊，常常一睡就几十年不清醒。就算悠悠转醒，也是一轮弯月悬在正空。
象今天醒在正午时分的机率，千年难得一见。
但是莲华兴奋起来。通常千年难得一见的机率只代表一件事——有八卦！
水鬼最感兴趣的八卦莫过于是：有人溺水！
她象鱼一样游曳在水中，寻了个阴暗僻静的角落偷偷探出水面。
从阴界的角度来说，莲华是个有实体的水鬼，会说、会笑、会吃、会喝……严重到偶尔还会呛水……这是高级水鬼与低级水鬼的区别。
从阳间的角度来说，莲华是个虚无的存在：没人看得见她，没人听得到她，没人触摸得到她……除非她现形，这是人与鬼的区别。
阴界和阳间是两个平行世界，就象镜里和镜外一般。
阳间的生命在死后变成魂灵，融入阴界；阴界的魂灵消亡之后转生到阳间……两个空间互相影响，相互转换。
偶尔，这样的平衡也会被打破。
比如，象莲华这样流连在两界之间的变异体。好在变异体本身并不喜欢思考特例的来源，只要每天过得快乐就好。因此大家相安无事，各自存在于各自的世界里。偶尔交叉打个照面，也绝对的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见。
当然，八卦源自于本质，与空间无关。
从这个角落刚好可以望见河堤。两岸风光秀丽，炎炎夏日中难得见到人影。因此，河堤上一对拉拉扯扯的年青男女就尤为引人注意。
啊，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莲华贱笑。表面上正人君子的她，实际上比谁都喜欢八卦。毕竟，当鬼的日子很无聊。要想在阴界的八卦集会上制造话题，就必须更积极努力地搜集相关讯息。
作为水鬼A，她对研究人的体形相貌没有兴趣。大活人在水里连续泡个两天就会苍白浮肿。再美的皮囊也会变丑。她感兴趣的是，这一男一女中谁会溺死？
牙根有些发痒，很想找点东西来磨磨牙。
明明做鬼很久了，仍然摆脱不了吃零嘴的习惯。阴界盛产各种奇名食物：蛤蟆葱饼、牛屎粑粑……光听名字就觉得很恶心。莲华怀念千年以前做人时，常吃的粗米糙饭。尤其是听八卦闻、看八卦戏的时候，她总想嚼点东西磨磨牙。一来可以满足口腹之欲；二来可以升华愉悦心情。遥想千年前的人类生活，翔江附近是绵延不绝的山林和湿地。傍晚余阳斜晖衬得人们身心都是懒洋洋地。闲闲无聊中便在林子里、平原中捧一束鲜花回村，边走边哼歌。惬意心情，无与伦与。路过的村民都要毕恭毕敬站好，冲自己一弯腰，称呼一声“莲华……”后面是什么称谓啦？莲华无奈甩头。到底是过了一千年啊，很多事都忘了。
受到外界干扰，回忆中断——河堤上的少年仔周身散发出黑色气息。人眼看不见，但是鬼眼却看得一清二楚。这黑色的气息通常是一种预兆——死亡前兆。
哦……原来是他……
莲华玩味地倾身，好象这样就可以看得更清楚。
那少年郎长得很干净，眉清目秀。身形过于瘦削，如果扒了衣服，恐怕是一堆皮包骨吧？莲华暗笑。近来阴界追随阳间的流行趋势，逐渐开始盛行腐女宅男之风。大家聚在一起的八卦会里，常常流出一句两句“萝莉控”、“正太控”等等新鲜名词。大家见怪不怪。相反，还有互相攀比之风。
快溺死！快溺死！她的心快乐到要蹦出喉咙眼，冰凉的身体也因为兴奋而沸腾起来。现在的莲华堪比好赌的糟老头，手里捏着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子、目不转晴地盯着跑马场中狂奔的马群。祈祷神迹降临，保佑自己赢得大笔的钱财。
莲华有十全的把握会赢。死亡气息浓重的人，唯一的前途就是变鬼！
当身形瘦弱的少年被狠推一把落水的时候，莲华兴奋地捂住嘴发出“哧、哧”贼笑。不行，离岸太近了。这样淹不死！她索性顺水推舟地控制了一下水流。波浪重叠波浪的时候，少年被推向水流湍急的河中央。
真可怜啊。莲华躲在暗处，假心假意地唏嘘。居然自己把自己折腾到河中心！
没救啦！没救啦！
象闻到血味的鲨鱼，水鬼莲华箭一般射出去。
她就爱看这种表演。溺水者最后的求生努力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场迈向死亡的表演。十个落水的人，有九个半会把最后的演出演到惟妙惟肖。令鬼赞叹哪！她拍手称喜。到后来，莲华更喜欢近距离地观赏垂死挣扎。
生命宛如风中残烛，火光微弱地摇曳，直至消失。
就象当年的我啊！每当表演者终于放弃的时候，莲华看着静悬于水中的皮囊——带着静止的恬淡表情，无限感慨。随即，散发出白色柔光的灵魂跳脱出皮囊的束缚，无限敬仰地仰面朝天、静静上浮直至消失……
感动啊！
莲华就叹气。为什么大家都可以顺利地去到另一个世界，而她却偏偏被夹在阴阳两界的缝隙中艰苦求生？
升华、升华、再升华……最终，灵体消失在阳间。
为什么我还在这里？
莲华自认生前没有留下遗憾，为什么她不能留在阴界？偏偏要以这样的形态孤寂无聊地呆在阳间？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总会有短暂的迷惑困扰了莲华的思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