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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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以此文纪念歌者阿桑

    新坟已经垒好,抬棺的队伍渐渐散去,余下满地杂乱的脚印,破碎的草茎陷在泥土里,青色黯淡。

    天空下着小雨,正是初春时节,满眼都是迷蒙的绿色。

    桑剑站在那小小的坟包三丈之外,远远看着跪在坟前满身泥土的小孩,不禁暗自摇头。

    忽然想起之前叶浅说的话来了。

    他去辞行的时候她正在案前写药方,她的眼力不怎么好,写字的时候总是要贴在案上才能看见,难以想象她给人下针的时候却那样随性而准确。

    听闻他的意思之后,她忽然抬起头来道:“又是二月吧?七年了呢。”桑剑怔了一下,旋即恍然,原来那七年之期居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到了,他嚅动一下嘴唇,却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七年的消耗,让他和她一样,很难表现出开心的表情来了。

    “也不是那么长,是吧?”叶浅难得的笑了一下,露出调皮的表情来。

    桑剑想了想,点点头然后又摇头。

    只能微笑。

    叶浅重新低头去写药方了,桑剑百无聊奈的站了一会儿,却不见她有任何吩咐,只好轻咳一声道:“当真只拿银两不带药?”

    叶浅停笔,抬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待他有些发毛之后才不经意的道:“对自己还是没有信心?”顿顿之后又微笑道:“可是你回来告诉我你撑不过这个春天的,现在又要药,那有这样的大夫?”桑剑踌躇了一下,却只能苦笑,“心里面总是希望会有点奇迹的。”叶浅再次低头书写,口中淡淡的道:“医家眼里没有奇迹。”

    桑剑颓然出门,叶浅却在身后不咸不淡的道:“不怕累赘的话就带上吧。”桑剑什么也没说便走了,这样的事,倔强严厉的叶浅以前可是从来不让做的,叶云轩里她有绝对的权力,同意或是不同意,只有她才能做主,难得有这样的改变,多说了也是废话。

    最后还是如他所料,他带来的药没有一点用处,在他赶到的那个晚上,那个不会说话的女人将小孩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艰难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终于还是没能救回她的性命。

    医家眼里当真没有奇迹。

    桑剑知道这些年的学习终于有所成了:他的预测变成了现实,然而这样的现实却让他万分的颓丧。

    小孩手里拿着火石,敲出了无数的火花最后还是不能将纸钱点燃,桑剑远远看了半天,终于还是不忍,走到他身边,将那一篮子的纸钱提过来,抓了一把洒向坟头。

    小孩茫然的抬头看着满天飞舞的纸钱,迷惘的道:“阿娘能收到吗?以前给阿爹的钱都是要烧掉的,阿娘说烧掉了阿爹才能收到。”小孩子之后六七岁光景,已经渐渐的显出英挺之气来。

    桑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轻声道:“她会收到的,还会分给你阿爹呢,你来撒吧,有你的手印在上面,他们更容易认出来。”

    “不是飞到他们手里面么?”孩子满面迷惘。

    桑剑淡笑,“这里有风啊!”孩子本来已经抓起一把纸钱想要撒向空中,闻言便住了手,低头想了一下之后便将手中的纸钱放回篮子里,然后一张张的拿出来贴在满是湿泥的坟上。

    桑剑苦笑走开,忽然又想起叶浅。

    如果她在这里的话,肯定会老老实实的告诉这个孩子不管是把那些纸钱烧掉还是撒在风里,他们都不会得到这些钱的吧?

    她天生就拥有一个医者应有的冷静现实的优秀特质,但是这样的素质却让她变得几乎是不近人情。

    第一次相逢的时候,桑剑只有十六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而叶浅则更小,简直是一个稚嫩的小女孩。

    那时候桑剑刚刚才出江湖,在太湖边遇到了这个来自叶云轩的小神医,当他为她解围而毫不犹豫的斩下那拦路抢劫的强盗的右臂时,她却对他大发雷霆,逼着他去拾起那掉在一边的手臂,然后自己取出随身的针线三下五除二的把那手臂接到了那已经昏迷过去的盗贼的肩上。

    这还没完,她居然要他陪着她一起把那打劫的村夫送回家去,而且将他身上的银两收刮干净,全留给了那村夫,而且冷着脸说这是斩掉别人的手臂之后的赔偿,完全忘记了这一剑完全是为了救她的命才斩出去的,桑剑虽然忿怒不平,却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谁让她是叶云轩的小主人呢,江湖上只见叶云轩的人对着别人横眉竖眼,从来见不到有人敢对叶云轩指手画脚发脾气的。

    被搜刮干净之后,两人就算认识了,然而只在当日,那冷漠的小女孩便撇下这身无分文的救命恩人施施然独自离去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忙活了两天之后,终于将那已经破败不堪的小屋收拾完毕,桑剑带着小孩,站在了停泊小船的小小码头上。

    小孩迟疑的看着那小小的船,仰首看着身旁的桑剑,迷惑的道:“我们就坐这个小船去叶云轩么?”小孩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楚地口音。

    桑剑楞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一般的道:“是啊。”

    “可是这个船碰到大风的话要翻的。”小孩满是惊疑的道,“我和阿娘就在河里翻过一次船。”

    桑剑一笑,蹲下身来拍拍小孩的肩膀道:“现在还没到有大浪的时节呢,不用担心,叔叔驾船的技术很好的。”小孩看着他,重重的点头,嗯了一声。

    桑剑暗叹一声,将小孩抱起来放到船头,短短的十多步,一年不见,小孩子又重了不少,小孩站到船头时,桑剑竟然已经有些微微的发喘,“真儿重了呢。”他笑道,心里面却一阵凄凉,失去武功这七年,每一次用大力时,总是这样不习惯。小孩站在船头,闻言努力地鼓起胸脯,认真的道:“阿娘说真儿已经是男子汉了。”桑剑莞尔一笑,揭开绳索,跳上船尾,拾起挂在船尾的竹竿,轻轻的在水里一点,小船悠悠的一荡,缓缓漂到了河水里。

    小孩站在船头,看着那越来越远,渐渐隐没在迷雾里的小屋,终于忍不住冲着那小屋的后山叫声阿娘,随后扑通跪倒在船头,对着那小山包放声痛哭。

    桑剑悠悠伸竿点水,心里暗暗的叹息。

    跟了叶浅这些年,自己竟然也变得冷血了呢。

    仔细的看看,船头的孩子还真的有几分西门的样子。

    初识西门的时候桑剑十九岁,那时候西门已经有了妻子,只可惜西门世家却已经风光不再,西门虽然是长子,却是庶出,而且母亲早逝,家族里争夺很严酷,所以西门一直带着妻子住在外面。

    桑剑在江边认识西门,那时候他正穿着粗布衣服,一个人艰难的拖网,桑剑看不过便上前去帮忙,两人一见如故,深谈数日之后便成了好朋友,桑剑这才知道这看似平凡的渔夫原来大有来头,不过西门为人平和,没有一点世家子弟的架子和浮华气息。

    两人长谈月余,最后终于聊到剑术武功,西门推脱不过,只好与桑剑比剑切磋,桑剑初时信心满满,以为已经闯荡三年,武功怎么也得和久不动武的西门打个平手,但是动上手之后西门却很快的将他逼到绝地,桑剑颓然沮丧,西门却笑着说就算把剑术武功都传给他也没有关系,于是便留下桑剑,将毕身本领倾囊相授,桑剑欣喜之余,也将自己所学全部传给西门。

    两人从此成为好友,一直断断续续的聚会,持续了三年有余。

    三年的时间,桑剑已然脱胎换骨,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但西门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守着他那个不会说话的妻子,做他的平凡渔夫,桑剑曾很惋惜他荒废了那一身好武功,但是他却只是淡淡的笑笑,并不接受他一起出去闯荡江湖的邀请。

    小船沿着河岸悠悠飘荡了两日,天空一直阴郁,蒙蒙的下着细雨,埋人那天桑剑淋了半天雨,虽然不是湿透全身,却还是让他感染了风寒,这两日虽然一直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却还是忍不住不时的咳嗽。

    身体真的越来越差了呢,桑剑看着黑黑的篷下熟睡的孩子,心里暗暗地想。

    二十三岁那一年,桑剑终于明白为什么西门作为世家子弟却不在江湖上扬名了。

    那一年冬天他在家里待得腻味之后,便决定沿江而下去散散心,然后顺路去看看西门。

    然而他到达西门的家那个晚上,看见的却是他那已经陷入了熊熊大火的屋子。

    西门站在冰冷的河水里,背后是围成半圆的连体小船,船上满满站着手持长剑的黑影,将他的后路完全堵死,而岸上则站着三个身着劲装的青年,众人默然相对,西门单手擎着他的妻子的后腰,将她稳稳的托在头顶,而自己则站在及胸的冰冷河水里,桑剑不知道他已经在里面站了多久,他到的时候他已经被冻得面目青紫,却还是稳稳的举着他的妻子,屋子木头爆裂的声音里杂夹着她身上的血掉在水里的轻响。

    桑剑大怒拔剑,轻而易举的便杀掉了岸上毫无防备的三人中的一个,随即又伤一人,西门也借着那些人一愣神的功夫冲天而起。

    两人浴血苦战两个时辰,且战且退之间将那些围困他们的人杀掉了十之七八才终于脱困,而此时两人已经长剑卷口,满身是伤。

    那些人其实是西门家的青年才俊,每一个人都有和西门相若的本事,这一次来找他,只不过是他的父亲死了而已。那个老人在临死之前忽然想到自己还有一个一直都在外面的,武功高强的孩子可以回来执掌门户。

    于是他的兄弟们全都来到了这里。

    带来的却不是前家主的信,也不是家主的印章。

    除了铁和血,他们带来的,还有死亡。

    真儿跟在桑剑身侧,一脸惬意,这几日一直困在小船的方寸之地上,难得桑剑居然要上岸而且愿意把他带在身边,实在是乐坏了他。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桑剑要拐进小河叉并且带着酒菜离开船爬那么高的山。

    “叔叔,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他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然后又回过头来问道,桑剑乘机扶着旁边的一棵小树,暗暗地喘息了一下才笑道:“我们去看一个叔叔的老朋友。”“那我认识吗?”真儿好奇的靠过来,“当然认识的。”桑剑淡淡的笑。“只是你没有见过他而已。”

    小孩蹦蹦跳跳的往前去了,桑剑轻轻喘了几口气之后,也慢慢的跟上。

    这孩子满口楚地的口音,习惯了回忆里西门婉转的吴地口音之后,还真是不习惯,桑剑总是要在他说了话之后再想一想才能反应过来。

    终究不是西门了呢。

    赶到叶云轩的时候,西门和他的妻子都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在冷水里不知道泡了多久,寒气入侵,到叶云轩的时候已经面无人色,而他的妻子则被刺了两道致命的伤口,虽然已经简单的包扎,但是流出的血还是染红了半幅衣衫。

    叶浅倒也没有为难他们,允许他们进了叶云轩。

    但是他们刚松下的一口气却被叶浅的一句话提了起来。

    “我只救她。”她指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女人,淡然冷漠的道。“你也怕西门家吗?”桑剑勃然大怒“我还以为叶云轩当真是武林净地,却不想原来也是衡量得失之辈!”

    叶浅却淡淡的扫他一眼,并不理会他,七年不见,她已经不再是哪个稚嫩的小女孩,举手投足之间,已经有了叶云轩的主人特有的霸气。“你若不愿意,尽可找别人。”她对着坐在一边的西门淡淡的道。

    “请神医救她。”西门却也平静的答应了。

    “就一个是救,救两个也是救,为什么只救一个?”桑剑不依不饶。

    叶浅冷冷的看他一眼,冷冷道:“我救人便一定救活,这两人如果一起救,便只能让他们一起活三个月,独救一人便能让他得享天年。”她挥手招来旁边的老人,淡定的吩咐,“带西门少侠的他下去,给他们包扎伤口。”

    桑剑还待再说,却被她冷冰冰的打断:“你们若想全死在这里,我便送你们出门去。”桑剑想反正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讨价还价,便随着西门出去包扎伤口。

    难得的好天气,桑剑和真儿到达山顶的时候,胸中淤积的气似乎也散了开来,他仰天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想要长声高呼,蓦地想起自己已经武功全失,不禁又是一阵颓然。

    山顶一小片的平地上,一棵枇杷树被风吹得七扭八歪,却刚好把下面那个小小的坟墓严严实实的遮盖住了。

    没有墓碑。

    “叔叔,你的朋友在哪里?”孩子站在那枇杷树下,好奇的左顾右盼。

    桑剑却没有回答他,他看着那已经有了一串串的绿色枇杷的低矮枇杷树,发了一阵呆之后却又忽然神经质一样的笑起来。

    西门,她说她会让一个人终养天年,道最后还是没有做到呢。

    她还是选择了早早的下来陪着你啊。

    医家的预测,终究还是当不得真的。

    西门和桑剑就这样在叶云轩住了下来,西门除了刚来的那几天青着脸色之外,逐渐的便恢复了血色,之前那样的情形,桑剑本来以为他已经必死无疑的,谈起的时候还心有余悸,西门却只是淡淡的笑,说自己本来就是个在水里打滚的渔夫,再在里面站上个两天都不会有事。

    叶浅却在他们来的那一夜之后便再也没有露过面,就连西门的妻子,都不再让他们去探视,叶云轩在太湖边上,总是笼罩在淡淡的烟气里,桑剑和西门在这里整天无聊的枯坐,渐渐的生出离世的感觉来,两个月一眨眼便过去了,桑剑渐渐的从西门的脸上看出端倪来,虽然他一直都保持的难以言喻的冷静和从容,但是脸上却慢慢的浮起青死之气来。

    终于在一个下午,西门在和他闲走的时候突然突出一大口鲜血来。

    然而叶浅还是淡淡的拒绝了,任凭桑剑如何大发雷霆都不行,她只是冷冰冰的回复他:“他已经没有好的可能了,何必让他再受苦?”

    西门居然也微笑着劝他打消在医治的念头,“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叶大夫当世神医,她的话不会有假。”

    然而更为过分的是叶浅拒绝了西门要求看他的妻子的请求,他在她面前提出那个要求的时候,她只是从写字的桌案上抬起头来,冷冷道:“你自己拼死把她聚在空中的时候都那么有信心,现在怎么突然变得不自信了?”

    西门闻言大大的怔了一下,随即大喜过望的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一叠声的道:“那是真的了?那是真的了?”

    叶浅不会武功,他虽病情加重,手上劲头却还是不小,这一抓疼得她皱起了眉头,但是她却任由他抓着,然后平静的点头。

    西门松开她,然后抓着桑剑的手哈哈大笑,笑到喘不过气来都停不下来。

    桑剑愣愣看着他突然失控,摸不着头脑。

    叶浅却不等他开心完,便冷冷道:“西门少侠,我想是你该离去的时候了。”

    西门楞了一下,居然一口答应了,桑剑大怒,“你不让人家见一见妻子就赶人走,是不是把人医死了心虚?”他冲口说出这一句,却发现其中大大的有毛病,便向西门道歉,但是他却只是淡淡的笑,摇手不提。

    然后西门独自一人离开了叶云轩,桑剑要走,却被叶浅留下,而西门也很认真的让他留下来替他照看他的妻子,并且答应桑剑回去之后必定遍寻名医治好自己。

    桑剑就这样留在了叶云轩,而西门则一去不回。

    酒菜全都摆出来的时候,真儿终于明白他们来见得是什么朋友了,刚刚才死了阿娘,这样的事难免触景生情,他在旁边看着桑剑摆放酒菜,不知不觉的便红了眼圈。

    “叔叔,你的朋友也去了那一边么?”他抽着鼻子,哀哀的问。

    桑剑摆好东西,闻言抬头冲他一笑,道:“是啊,他在那边很快活的。还会见到你阿娘呢。”他招手让孩子走到身边,微笑道:“倒杯酒给他吧,他一高兴,就会在那边逗你阿娘开心呢。”“真的?”真儿拿起酒杯,满脸惊奇,“当然了,他认识真儿和真儿的阿娘的呀。”桑剑抿嘴微笑。

    “叔叔,麻烦您在那边照顾好阿娘,她会分钱给你花的。”少年举杯过头,闭眼虔诚的祝祷。

    西门,看见了吗,这就是你和叶浅的哑谜,现在我带他来看你了。

    虽然不会吴语,却是真正的——

    你的儿子。

    西门走了之后,叶浅就让他到后堂去看了他的妻子,那个哑了的女人。

    她的小腹已经鼓起来,桑剑也终于明白叶浅为什么不让西门看见她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的话,西门见了她只是给她更大的刺激而已。

    叶浅真的说到做到,她面色红润,完全已经是个没有受伤的人了。

    叶浅竟也不再为难,每一天都让他见到那哑了的女人,桑剑虽然和西门深交,却从来来没有和他的妻子好好的交谈过,这一来才发现原来面对这样一个温婉却倔强的女人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她没有一天不在追问西门的下落,而桑剑想尽了所有的理由来将她留下,却也只持续了两个月。

    后来在一天夜里,她悄悄的离开了叶云轩。

    叶浅不会武功,叶云轩的老仆人也不会,所以她走了很久之后,叶浅才发现。

    那是唯一一次桑剑看见叶浅惊慌失措,岂止是惊慌失措,完全是乱了方寸,桑剑好笑之余,还是毫不迟疑的出去找她去了。

    西门,我答应了你的托付,最后还是做到了,我保护了他们,直到她觉得疲惫,现在,我会继续带着这个孩子,永远都保护他的平安。

    他是你的儿子。

    西门还是没有实现他的诺言,事实上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光里,他一件事都没有做成,还没有回到西门家,他已经寒毒发作,死在了外面。不过西门家还是把这个名誉上的家主继承人的遗体带回了家,埋在了庄园的外面。

    桑剑就在那里赶上了她,她正被西门家的人包围着,而围着她的人中间领头的,正是那两个幸存下来的劲装青年。

    他赶到的时候其中一人的剑锋已经搭到了那女人的脖子上,而另一个人的剑则直指她突起的小腹。

    桑剑毫不犹豫的拔剑。

    这一次不再是奇袭,正面的争斗在西门家的庄园外展开,桑剑凭着一人一剑,将余下的两人斩于剑下,而自己也留下了一身的伤痕,那个女人泪眼涟涟的看着他半死不活的跪在她身边,终于放弃了走进西门家的倔强劲头,扶着他迤逦而去。

    这一次他们没有回到叶云轩,叶云轩虽然是净土,但是这净土却终究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对任何人都不偏颇,桑剑可以回去治伤,但是那女人却不能再回去了,而把她留在外面,那就是死路一条。

    他们沿江而上,一路迤逦而行,经历了将近三个月才走过鄱阳湖,沿着长江而上,走完三峡时,桑剑已经可以站起来,下地行走,他决定带着她到自己家去。

    然而在他还没有到家之前,看见自己家的庄子已经变成了一片黑色的废墟。

    西门家虽然已经势微,却还是有力量灭掉名不见经传的桑家寨的。

    然而桑剑却没有一怒拔剑,他妥善的安排好了那个女人的安生之所,然后过起了平静的隐居生活,他扮演起了丈夫的角色,像西门一样摇着小船,成了一个地道的渔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的平和淡然,虽然不开心,却也不难过,那个哑了的女人彻底的死了心一样安静的活下来,为他做饭洗衣缝补,和当时对西门一般毫无二致。

    叶浅给他来过很多次信,无非是想要他把那个哑女人带回叶云轩去,由她给她做护养一类的琐碎语句,她忽然之间变得有些婆婆妈妈了,桑剑用冷漠的语气回绝了她的所有好意。

    他们在一起,已经很安静。

    那段日子,他几乎忘掉了自己还是个拿剑的人了。

    可是有一天,他却见到了西门家的新任家主。

    西门家为了家主内斗了几十年,先将长子流放在外,而后家中三子开始各自为战,将一个大族弄得四分五裂,上任家主死的时候指定的继承人却已经不在。

    西门的家孩子们一直都在围着这个位置打转,先是在家里面混战,道最后发现居然是给了长子家主的印信的时候,所有的怒火都集中在那个点上爆发出来了。而西门刚好是那个点。

    如果不是桑剑,他们就成功了。

    西门家年轻一代四人,三人死于桑剑之手,余下的那个,却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于是只能由已经退隐的前家主的弟弟接任家主。

    那个老人站到他面前的时候,桑剑手中的渔网连抖抖不曾抖一下,仿佛这一刻已经等待了几十年,而现在才发生,已经有些姗姗来迟了一样。

    在枇杷树下喝了一天的酒,回到船上之后,桑剑终于病倒了。

    七年之期已经到了呢。

    桑剑忽然想起离开的时候叶浅淡淡的话来,原来这些年来自己的心性还是没有磨平啊,居然还是想着那样的东西,那么长的约定。

    也许在说出来的时候,叶浅也没有想到他会安安静静的跟在他后面慢慢的熬过这七年吧?

    不管怎么样,还真像回去再看一次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呢。

    跟着她学了七年的医术,还真的再没见过她再一次惊慌失措,只可惜现在不管怎么努力都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哎,是不是愿望越强烈的时候,实现起来就越难?

    终于和西门家的家主正面对决的时候,桑剑发现其实原来自己已经积攒了那么多的仇恨,而对面已经念过半百的老人也是一样的积攒,所以大家面对的时候,根本就没有那些想要的报血海深仇的激愤言语。

    公平的正面决斗而已。

    老家主与桑剑在所有故事的开端那条小河边决斗,没有见证人,没有生死状,只是决斗,积攒了仇恨之后的决斗。

    激斗了一整夜之后,桑剑落败,老人持剑挑刺他的穴道,将他的一身武功和对于江湖的所有幻想毁于一旦。

    桑剑在江湖上行走九年,让别人家破人亡的同时,自己也家破人亡,从拥有一切开始,到失去一切结束,人生其实就是一场不断地获取和失去的过程,你得到的时候,其实你也在失去,只是你只看见装进来的,没有看见口袋下面的破洞而已。

    桑剑躺在湿泥地里,仰天狂笑。

    “西门家的门一直都开着,欢迎你来复仇。”

    老人留下这句话,飘然而去。

    桑剑没有再回去见那个女人,他已经失去了保护她的能力了,那些他能给她的东西,他都给过了,现在,桑剑已经不再是桑剑,他只是个废人而已,一无所有,无牵无挂的废人。

    在路上耽搁了六天之后,桑剑终于好转,小船一路漂流而下,带着两人悠悠荡进太湖。

    桑剑一身血迹的站在叶浅的面前时,她没有一点吃惊的表情。

    “我不能恢复你的武功。而且,我给过你机会,但是你已经放弃了。”她冷冷的说完,然后转身而去,桑剑一声不发的走在她后面,她也不阻止。

    这一跟就是三个月,他像一个仆从一样的跟在她后面,看着她写药方,看着她医病,跟着她踏上小船,在太湖里悠悠来往,四处送药,看着她为那些还有救的人施针吃药动刀,看着她冷冷的推拒那些依然没有希望的病人,只是冷冷的,不开心也不难过,就是有人在她面前吐血而死也不见她动容。

    跟了三个月之后,她终于淡淡的开口:“为我写七年的药方送七年的药,我就治好你的病。”那语气完全是一个任性的小女孩为自己说过的错话找回一个借口,可是她还是绷着脸说出来了。

    桑剑从此成为一个跟班,开始写药方,采药抓药,四年之后开始看小病,六年之后开始替她坐镇叶云轩,料看各种疑难杂症。期间她有意无意之间告诉他西门的坟被迁离了西门家的庄园,告诉他她听说他的坟在哪里,告诉他那个哑了的女人她知道住在哪里,告诉他西门有了个孩子,告诉他那个哑巴女人生了病,告诉他那女人想要见他。

    太湖上总是烟雨迷蒙,七年的时间像长江的水,缓慢而有力的流过,太湖水不涨不落,桑剑也渐渐的感觉不到时间在流走,只有一年一度出来探视女人和她的孩子的时候,才明白这一年又这样淡淡的过去了。

    时间渐渐的将这一个人磨得像一张白纸,他习惯了穿着带着淡淡药味的长衫在叶云轩里四处游走,习惯了她见到他时淡淡的,没有表情的脸和眼神,习惯了在西门的忌日那天两人相对无言的喝个大醉,习惯了探望女人一次之后回来向她说起外面的情况——从初相逢那一年开始,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叶云轩。

    在这期间他学会了拿出叶云轩的书房里的那些箫来,摸索着吹上两曲,六角亭的荷重视带着淡淡的香味,和他还有叶浅身上的药味混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给人沉醉的感觉。

    叶浅天天在他身边,听他吹曲,好或是不好从来都不评论,只是安静坐着,任由他将一个小节来来回回的改,来来回回的练。

    生活简单而枯燥,早起,洗漱穿衣坐堂,中午休息,下午收拾药材,夜里查看这一天的药方,不处理紧急病人的时候就到六角亭去吹箫,和叶浅默默地相对而坐。

    他渐渐的习惯并且学会了她冷眼看事的习惯,病人们能救得回来的,便收下,救不下来的变冷眼拒绝,年复一年的给那个哑了的女人送药中,他渐渐看到医家给那些已经必死的人药物之后带来的无边寂寞和痛楚,懂得了有些事留不住的时候,就不要再勉强。

    恢复武功的念头被渐渐的遗忘,这一次出远门,如果不是她提起,他都不会再记起来来了。

    回到叶云轩的门前,桑剑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这些年一直在这里,离开一段时间之后,总是不习惯。

    门口挂着白色的灯笼。

    桑剑还没有走进去,老仆人已经迎了出来。

    “怎么了?”桑剑指着那灯笼,奇怪的道。

    “姑娘去了。”老人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看一眼那灯笼,淡淡的道。

    桑剑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姑娘’是叶云轩对叶浅的称谓。

    “哪个姑娘?”他一把拉住老人,皱着眉头道。

    老人却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然后淡淡的道:“叶浅,叶姑娘。”他轻轻的脱开桑剑的控制,拉着真儿,往里走去,“她有心疾,你若早回来六七天,倒也可以见上一面的。”老人边走边絮絮而言,“她留下了信给你。”他拉着孩子走进去,古井不波的声音幽幽的传出来。

    医家眼里没有奇迹。

    从此,你是叶云轩的主人。

    桑剑只觉眼前一阵发黑。

    将那信纸反过来,发现后面还写着一句:

    后堂有病人,随你处置。

    桑剑浑浑噩噩的走进后堂。

    西门家的家主躺在竹床上,见他进来之后一惊之后便坦然苦笑。

    “因果报应,不是吗?”他躺在床上,淡淡自嘲。

    她分明就经营好了一切,七年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已经走不了多远,所以她将他留在了叶云轩,教他医术,西门家的家主知道她收留了他,必然会加紧习武,她是天下第一的医生,西门家是大族,她自然知道那种武功强练之后是什么后果。

    这样的走火入魔,只要刺一个穴道就能好,但是只要将劲重一分,针刺入增加半毫,便会令病人武功全废。

    她用七年的时间给他经营好一切。

    现在,只等着他自己去了结。

    “叔叔,为什么我要去他家呀?”真儿站在门口,仰头看着清瘦的中年人,好奇的问。

    “因为那是你的家呀!”中年人摸摸他的头,抱起他来,交给旁边的西门家主。

    “可是我都不知道有爷爷啊!”孩子依旧不依不饶。

    “可是阿爹和阿娘都知道爷爷啊。”中年人微笑,“所以真儿要听爷爷的话,阿爹和阿娘在那边才会开心哦。”

    真儿低头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头。

    中年人挥挥手,走进门去了。

    门上面挂着的匾额写着“神医府叶云轩”。

    太湖多烟雨,黄昏的时候,匾额上的字却格外的清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