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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有时候,我很怀疑生活。

    大学同学王亮说,生活他大娘的也像个卧底,看着还慈眉善目的,可指不定哪天就往你背后敲上一锤,直接把你打入阿鼻地狱,让你永世不能翻身。说着小指一翘,细细剔下一个生蚝,一边蹬脚一边笑,怎么看怎么像张国荣。身旁的史忠志满脸无奈,仰望如水星光,背顶无边夜风,叹出一句话来:做记者这个行业,心中没个正气怎么能行?那是2005年10月的深夜,我和搭档史忠志刚从一个走私团伙卧底回来,我们在解放西的烧烤摊上喝52度的古井大曲,周围炭火明灭,各种嬉笑声从四面传来,灿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高宾说,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苍蝇满天、污水遍地,公园里能捡到避孕套,猪圈中能踩到狗屎。那时候他第一次报考公务员,笔试得了头等,比范进中举还高兴,光着膀子鬼叫鬼叫地绕着操场一连跑了20圈,吓跑了三十几对在草坪上数星星的情侣,结果兴奋过头了,掉到了下水道里,踩了一身臭薰薰的黑泥,回来后又是搓衣又是擦背的,刚在厕所淫了一句诗,一只脚一个失足又掉进了粪坑,几天后去面试,一身的臊味,不分前门后门,兜里没揣人民币,手里没提脑白金,三言两语就被人扫地出门。

    我在采访本上写:生活残忍地改造每一个鼻孔朝天的人,撕烂他的理想,扒光他的意义,彻底耗尽他的纯洁和尊严。那天在春风招待所,我从林蕾的身体里出来,全身疲软,信仰全无,点上一支七匹狼,看着桌上刚写的报道,窗外夜风吹来,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悲凉。

    生活的种种场景烟火萦绕,像戏台上花花绿绿的脸谱,让人看不分明。在我第一次深入地接触媒体之前,我曾经拍着胸脯对着同宿舍的高宾许下誓言:“我要以良知和真实影响社会,我要让更多的人相信正义!”这事现在想起来十分可笑,仿佛做了一场春梦。

    十几年前的高宾还不是公安厅警务督察处处长。那时我们住金鹏公寓1208,我睡他上铺,体位姿势自然是他下我上,4年来一直没换。高宾是荷尔蒙分泌过多的酸诗人,常常在厕所一边干许多男人喜欢干的事,一边大声朗诵流氓伊沙的名句:只一泡尿时间,黄河已经流远……我对诗向来极为鄙视,感觉诗人都便秘,好好的一个句子非得砍成几段,一副拉不出屎的状态,读诗,他大娘的,不如看###。高诗人对我甚为不满,说侮辱诗就等于侮辱他,言下之意就是说他与诗已经融为一体,侮辱他就相当于侮辱“尸体”。我懒得搭理他,每每有诗声响起,照常在爱多VCD上来上一段著名表演艺术家叶子楣的《玉蒲团》,弄得他诗性大发之余湿性大发,最后还说我间接弄脏了他的内裤,不帮他洗就得赔一包洗衣粉,说得张牙舞爪的,一个肱二头肌秀出来,恨不能立即和我割席断交。

    还好诗人没有真正和我断交,大二那年,他大公无私地把他的漂亮老乡童彤介绍给我当女朋友;大四时,我们一起发动和组织了轰动我们学校的一场大规模的“暴动”,成了亲密战友。在大学毕业的最后一晚,我们提着一瓶红星二锅头在12楼的天台一起承诺:他当警察,我当记者,共同“维护世界和平”。再后来,我上了研究生,他进了派出所。3年后我如愿当上了记者,他这个酸诗人更了不得,几年间又是“十佳”又是“模范”,从小片警升到所长,再到局长,最后到了省公安厅成了警察中的警察,比乘直升飞机还快。

    想想那天的酒局,要不是高宾及时赶到,我的左手恐怕再也没有小指这个编制了。那天高宾领了一帮人闯进来,个个头盖大帽,腰别钢炮,雄赳赳,气昂昂。高处长正步向前,笑容可掬,走近肖矮子,一根香烟递过去,煞有介事地说,肖老板,我们接到举报电话,说这有警察参与赌博……可有这事?边说边划打火机,肖胖子咳嗽了两声,左手挡开,右手伸出两指夹出Zippo点起烟,眉毛一扬:诺,警察就在那了,刚输了一根手指……

    黄梦维脸上发白,嘴唇哆嗦,一咂一坨口水:“肖老板......我们这哪算是......赌博?”说罢两眼游离,看看肖矮子,又望望高宾,嘴角不住呻吟。肖矮子阴沉不语,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吐着烟看了大波美女一眼,那宛儿便托着烟灰缸翩翩飘来,双手修长,双目盼顾,妩媚非常,直勾勾地注视着肖矮子,调情如入无人之境。不知为何,一见大波美女现身,高宾马上不正常了:脸刷地黑成锅底,翻手把手里夹的香烟甩落在地,对着黄梦维一顿呵斥:“警察局是你家开的是不是?手拷可以随便拷人?还有没有王法了!快打开快打开!”说罢气运丹田,双脚乱踹,一连飞出去几个扫荡腿。别看高宾诗人出身,脾气却比火药还大,当年睡我对面的舍友王亮曾摆着兰花指和我分析,说诗人向来自虐或虐人倾向严重,要么自杀,要么杀人,代表人物分别是海子和顾城,接着一言概之,说诗人都是疯子,我们要防狼、防贼、防诗人,并预言高诗人某一天会在大街上裸奔。

    黄梦维疼痛难支,脸色由白转紫,由紫入黑,右手死死抓住桌脚,眼珠不时对着肖矮子转圈,身子就是不动。肖矮子到底是大老板,自顾吞云吐雾,不显山,不露水。高宾怒不可遏,脚都跳起来了,嘴里直嚷,双脚乱飞,就差拔出腰里的枪来。黄梦维哀声凄凄,怨天不下雪,恨地不开裂,高宾又踢了几脚,肖矮子突然两眼一扁,嘴角笑眯眯地钻出话来:“###长,你得明白,有些事你不能管!这次断你手指也算是给你长点记性……把铐子开了吧!”这话是对着黄梦维说的,但话中含沙射影,似乎每个字都与我丝连不断,听得我浑身不自在。

    高宾把脚放下,黄梦维这才战战兢兢地摸出钥匙,把我手拷开了,我看了一眼他额头的汗珠,耳畔回旋着肖矮子的话,心里疑团纠结:莫非我和他都得罪了肖矮子?这次饭局是故意来修理我俩的?可我啥时候得罪他了?就因为天伦医院的事?不对,黄梦维明明是肖矮子一伙的,为何肖矮子要真刀真枪地剁他的指头?难道是苦肉计?我越想越糊涂,手从桌椅上缩回来,抬头看了高宾一眼,只听肖矮子的声音不徐不慢地漫过来:“高处长,你来得真不是时候,酒过三巡,好戏唱毕,这宴席该散了,要不下次……”都是在场面上过日子的,高宾倒也识趣,张张嘴吹了一串大大的气泡出来:“肖老板太客气了,我一介小兵,哪有福分和您这个大名人大财神同席?”不愧是“屁股决定脑袋”,这几年高诗人官当大了,话也圆滑了不少。肖矮子揽过宛儿细腰,朗声纵笑,大有枭雄临世之势,笑罢突然转头看我,脸上阴阳不明,言语飘浮不定:“胡记者,回去反省反省吧!”

    从龙泉大厦出来,我心神飘忽,和高宾说起刚才斗酒的遭遇,一阵嘘气皱眉:“怎么黄梦维被肖矮子切了手指还对他俯首帖耳?” 高宾张口就是风雷之声:“你个蜣螂瓜,也不想想肖矮子是什么人!”说时怒气冲冲,威风凛凛,我就奇怪了,刚才在肖矮子面前怎么就不来几个蜣螂瓜?“蜣螂瓜”是诗人语言,读起来铿锵有声,不带一个脏字,实际上就是“屎壳郎”的意中 文首发思。我有意激他:“原来咱们的高处长那么怕肖矮子啊?再怎么说你也是穿虎皮、挺机枪的人,你怕他什么?”

    高诗人立即拉长了脸,嘴里“蜣螂瓜”乱嘣,收尾一句火力十足:“这次没死算你命好!”我紧张起来,想起电梯里的那通电话,问他怎么知道我要出事,高宾面无表情:“我查过车牌号码,肖矮子请客会有什么好事?”说着打了个方向盘,气呼呼地问我:“上星期,也在龙泉大厦,一个记者和一名警察双双被砍掉手臂,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一声不敢吭,你知道为什么吗?”这事我知道,那个同行是新龙网的摄影记者,说起来和我还有过一面之缘。上个月柏色煤矿发生透水事故,各大媒体记者云集于斯,但大都规规矩矩,不乱写、不乱拍,看看热闹,收收小费,就等领了通稿班师回朝。偏偏那个摄影记者与众不同,至始至终眉头不舒,嘴巴不停,一会怒一会叹,一会咒一会骂,一副清官模样。这也罢了,他还抖抖两袖,拒领“车旅费”,拒吃“招待餐”,拎着相机四处取景,结果被一干武警揍得鼻青脸肿,衣服烂了,相机砸了,还被抓到牛棚过了一夜,戴了两顶黑帽子,一是“妨碍矿难救援”,二是“假冒记者”。他是网络记者,没有正式的记者证,被人泼了一身脏水也有苦难言。记者号称“无冕之王”,听着飘飘然,其实既没帽子也不是什么王,而只是光着脚的乞丐。像他这样不懂谄媚不分形势的乞丐,别说掉手臂,就是送掉小命也是迟早的事。可我怎么也不明白,他这次为何也在龙泉大厦出事?难道是巧合?我睁大眼睛:“因为天伦医院的事?”高宾摇摇头:“余钱和肖矮子一狼一狈,你把狼给夹了,狈当然会想办法咬你一口,但这并不是关键……”我越发糊涂:“除了医院这事,我和那矮子再没其他过节,更何况,他是大财主,我烧香磕头巴结还来不及,动他屁股干嘛?”高宾叹口气:“恶人自有恶人的逻辑,”突然双眼一睁,神色严峻:“他叫你回去反省什么?”

    我猛然想起肖矮子给我的那张纸条,探手掏出一看,只有短短的一行字,字体横竖有致,清秀婉约,竟似一个女人的手笔,可字面内容刀光剑影、杀机四伏,如同一纸索命之书:记住,你还欠着人的!我思之惶然,把三十余年发生的大事小事细细梳理,连穿开裆裤时代和隔壁的小男孩比谁的小鸡鸡大的事也想了一遍,怎么也记不得欠过肖矮子什么。把纸条递给高宾看了,他脸色如铁,久久不表态,一如当年憋了一肚子诗又拉不出来的表情。诗人如今身居要职,放个屁都透着一股牛逼味。我心下慌茫,急于知晓却又无从知晓,见他坐若磐石,忍不住问他几句:“你说我怎么欠人了?怎么欠人了?”高宾把纸条挫成一团,刷地丢了过来,一股火焰扑面:“你欠人的还少吗?你个蜣螂瓜,你说你多久没回家了?把大肚子的童彤一个人搁在家里,不闻不问,你还是男人不是?!”

    童彤是我女朋友,怀孕6个多月了,我把她当衣服一样晾着,出门连个电话也不打,说起来是有点过分。不过两年前我在广东落难那会,她居然背着我偷人,把绿帽戴到我头上,到现在还死不承认,想想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看在高宾的面上,我早把她休了。

    高宾和童彤是一个镇的,是名副其实的老乡。自从大二那年他给我们牵了红线,就对她爱护有加,后来更是认她做了干妹子,处处与我为敌,只要我稍微对童彤冷淡一点,他轻则怒语相加,重则就要拳脚相见。

    两年前我提出和童彤分手,高宾带了一车警察把我堵在房里,手拿喇叭历数我的罪状:大二那年元旦是谁在椰林广场演讲家一样挥着胳膊喊要好好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大三那年你移情别恋,脚踏两只船,和外语系那个吴素兰打得火热,可两个月后她勾搭了个养猪的土老板,狠狠把你给甩了,是谁不计前嫌,对你不离不弃的?大四那年你和人斗殴,被打得猪头似的,是谁为你哭得死去活来的?还有你在南宁读研究生那会,几年都不给她电话,又是谁千里迢迢一个人跑去看你的?越说越激愤,最后撂下狠话,说我要是胆敢对不起童彤,他不但永世不再与我为友,还要削平我的老二,让我成为辟邪剑谱的传人。刚开始我气愤难当,抄起一张椅子就要动手,还好高宾的几个手下将我死死抱住,我动弹不得,直到筋疲力尽时才慢慢释然:我与高宾同窗四载,存情存义,犯不着为了一女人和他翻脸。我本风流,吃过的肉就让它烂在碗里,任它发霉发馊,这个花花世界,满大街都是女人,只要手中有票,何愁没有鲜肉吃?

    不过现在还不到辩解的时候,更何况家丑不便外扬,油条虽老也需装嫩,萝卜花心亦要扮纯,我作懊悔状,作顿悟状,最后施了个“乾坤大挪移”,把高宾的话题转到了九霄云外:“高宾,棉花滩发现的五具女尸是什么来头?”话刚出口,蓦地想起小情人林蕾,刚才危急之中曾收到她一条短信,看样子似乎遇到了什么不测,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高宾默然不语,脸上烈火渐灭,突然深深叹了一口气,两眼望我,眼神格外认真:“胡斐,明天带你去一个地方,去不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