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夫,您的检验结果出来了。”检验科的李大夫站在办公室中间叫着孟凡。陷入沉思的孟凡竟然没有发现有人进来。
“噢,李大夫,请坐。”孟凡没有接过化验单,“情况怎么样?”他问着。
“这个,”李大夫踌躇了一下,慢慢说着:“已经是晚期了!”
孟凡没有再问下去,李大夫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默地离开了。那份检验报告就那样平躺在桌子上,甚至没有一丝风去掀动,可却向一枚炸弹,随时可以炸碎孟凡的心。
他现在急需见到秦朗,他拨打着她的手机,但一遍遍的,总是无人接听。她在工作,她永远在工作,而且,她的手机永远都在书包里,在上班时间永远是震动状态。孟凡颓然放下了电话,也许,他该好好冷静一下。
终于,孟凡坐在了秦朗空荡荡的客厅里,打量眼前这个他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秦朗给孟凡泡上了一杯茶,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舒服地坐到了沙发里,沙发上铺了一张长毛的纯白的毯子,衬着黑衣黑发的秦朗,让孟凡感觉她格外地忧郁,虽然她脸上一直有笑容。
这个他认识了十五年的女人,又象十五年前一样,孤伶伶地坐在他面前,安详,平静,却让他看不透。她的每件事情他都知道,但从来不能理解,感觉每当要看到幸福的时候,她就突然选择过一种并不被人理解的生活。
看着秦朗的表情非常放松,孟凡终于开口了:“秦朗,你过得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离婚?”
秦朗舒展了双腿,又拽拽过来一条同样毛绒绒的白毯子搂在怀里,笑了一下,无奈却又无比轻松地说:“因为我不得不离。”看着孟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表情,她叹了口气,坐直了身体,将双腿伸展到茶几上,把毯子扔到了一边,缓缓地说:“孟凡,你记得我离婚多久了吗?”
孟凡端起茶,看着普洱浸出的浓浓茶汤,颜色很重,但清澈透亮,茶汤先苦后甜,象一道清风穿喉而过,他仔细回味了之后,答道:“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三年六个月了吧!”
秦朗平静地说:“他的女儿,噢,应该是三岁零两个月了。”
孟凡正喝得那口茶,噎在了喉咙里。他看着秦朗平静的表情,看不透她的心里是否也能如此波澜不惊。三年多了,他从来没有听她说过她离婚的任何细节,只知道她突然离婚了,然后来到了这座熙熙攘攘的城市,开始了忙碌的几乎无以复加的生活。他明白她选择忙碌来治疗她的心痛,她的伤心,甚至是她的无助。这些年来,只看到她的微笑,现在,他才明白,那些笑容下有多少的痛,多少的苦!
秦朗轻轻地笑了一下,说着:“为什么这幅表情,苦大仇深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他们现在很幸福。”
孟凡也极力恢复了平静,继续问着:“那么你呢?”
“我?”秦朗继续笑着:“很好呀!你不是看到了吗?”
“我是说你幸福吗?”孟凡追问着。
秦朗站了起来,说:“你说呢?现在不是很好吗?应该说是非常好,高级白领,年薪丰厚,有房,有车,房很大,车也很大,是很多人羡慕的对象。”
“这是富有,算得上幸福吗?”
“幸福有很多种,现在是一种宁静的幸福。况且,”秦朗顿了一下,无限珍惜地说:“你不觉得,对于我,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吗?”
孟凡有些心酸,“秦朗,你可以过得开心些,别想那么多。”
秦朗回头,笑着说:“我现在很开心,每天安心地生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求!”
孟凡说着:“可你的大房子却空荡荡的。”
秦朗环顾着宽大的客厅,一套沙发和一个茶几已是全部,连电视也没有,大大的落地窗有层纱帘。开窗的时候,风吹起纱帘,那抹暗红色,象是霞光,流转在白色的沙发上。“这个客厅很有味道吧?空荡荡的房子才能装得下空荡荡的心,永远没有压迫感,不是吗?”
孟凡慢慢地走到窗前,看着正在西边天空渐渐下沉的夕阳,心也在一点点地下沉,“你就是你感到的幸福,你确实要选择的生活吗?”孟凡有太多的不忍,上午的检验报告几乎是秦朗的死亡通知书,他太需要秦朗的配合,需要她有求生的欲望,需要她有一丝牵挂。可,他转头望着在窗边望向夕阳的秦朗,她的脸上一片落寞,虽然她没有放弃生活,但,孟凡看得到,秦朗已经从心里放弃了生命。
他想救她,就想曾经的无数次,把她从死神那里抢回来。
他了解秦朗,她一直宁愿自己受任何苦,都不愿意伤害任何人。
他知道秦朗一直深受着一个人,可她为了不伤害到任何人,把这份爱永远深埋在了心里,可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报。他不知道秦朗下了怎样的决心,在几天之内平静地离了婚,而且几乎是净身出户,把她用所有的青春岁月建立起来的家拱手相送;又不知道她如何掩盖起所有的伤痛;而更不理解的是,她为什么没有去找她爱的人。
孟凡在努力想着如何劝秦朗马上停止工作,接受住院治疗。突然听到秦朗问:“孟凡,你拿到了我的体检报告,是吗?好了,告诉我结果吧,别这样绕来绕去的,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秦朗的语调平静地让孟凡心疼。“秦朗,你别胡思乱想,一切都好!”孟凡实在没有勇气告诉她。
秦朗了解地笑了笑,打开了落地窗,一阵凉风吹来,清凉而舒适。
“孟凡,明天我就辞职,我要回家去,住在我喜欢的山上,听晨钟暮鼓,看朝霞夕阳,这样的日子能有多久?”
“秦朗,”孟凡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转念一想,还是决定告诉她实情,也好抓紧时间,让她配合治疗,“癌细胞转移了,现在唯一的治疗办法就是移植干细胞。辞职可以,而且最好马上住院,时间很紧,要找合适的配型。”
秦朗打断了孟凡的话:“孟凡,我不想住院。”
孟凡立刻说:“不行,必须马上住院。”
看着孟凡急切的表情,秦朗微笑了一下,说着:“好了,听我说完。孟凡,十五年了,已经是个奇迹了,何必还要搭上别人。而且,你知道,我最怕疼,我只希望,自己在最后的日子里,少些痛苦。”
“可是,------”孟凡还想劝说秦朗。
“好了,我已经经历过太多的痛苦。孟凡,你不想让我痛苦到死吧!”
孟凡一惊,终于放弃了努力,陪秦朗静静地看夕阳落下,天空渐渐变灰,变黑,最后,繁星满天。
“秦朗,我陪你回去,你答应我,让我陪在你身边,至少,”孟凡深吸了一口气,“可以帮你减轻疼痛。”
秦朗苦笑了一下:“谢谢你!”
“我想再去看看儿子。”秦朗突然说。
“我还以为你不想见到他。”孟凡知道,从秦朗离婚后,再没见过儿子。
秦朗转过头来,已经泪如雨下,“那个母亲会不想自己的儿子。只是,我不能,让他推失去了父亲之后,又失去母亲,还不如,从头到尾,失去得只是一个妈妈。至少,现在,他生活在完整的家庭里。”
孟凡在这一刻完全明白了秦朗的良苦用心,她承担了太多太多。可对于这个善良的女人,老天爷却格外残忍,她已经没有幸福了,现在,她还将失去生命。孟凡明白,理论上她还有六个月时间,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也许,死神会来得猝不及防。
“要去看看邵先生吗?”孟凡小心翼翼地问着。
秦朗单薄的身体抖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平静,"只看儿子,不要再去打扰任何人了."
秦朗不想去想这个名字,她曾经那么渴望见到他。在她离婚之后,她到过他的单位楼下,一下午她就站在那儿,却始终没有勇气去找他,甚至没有勇气打一个电话给他。下班的时候,她看着他走出门口,轻快地步伐,灿烂的笑容,愉快地跟同事告别,然后麻利地上车,发动,向着家的方向驶去。直到他的车汇入车流,再也看不到。秦朗才发现,自己已是满脸泪水,而她的双腿因为站得太久,酸麻的一下也动不了,一抬脚,竟然摔倒在了地上。她站不起来,也不想站起来。她只能看着他离开,只能如此,虽然她爱他,但他有他的责任,一切只能在这里结束!
秦朗现在更无法面对他,因为,这就意味着——永决!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不在她的控制中,她只能接受,一直以来,她都只能接受。唯一能争取的,只剩下时间,争取剩下的时间,完成自己的心愿。
秦朗的思维突然空掉了。她突然惊呆了,除了希望见到儿子,她再想不起别的心愿。既而,她又释然了,这样,自己大概不会有任何牵挂和遗憾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