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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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他十岁。

    狂风呼啸,寒冰割面,他不知是眼泪,还是漫天盖地的大雪,竟然连三丈之外的景色都难以看清。

    一室的人都在哀哀戚戚,唯独小小的他,硬生生地别过脸去看着窗外。

    他的娘亲在那冰冷华丽的锦床上,逐渐变凉,变僵。

    她死以前,犹自不能瞑目,一双眼盯着年幼的他,盯着他,那眼神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干枯的唇嗡嗡合合,他却已经听不清娘亲最后的嘱托。

    他看着那面容雕刻精致的王妃,居然也在嚎啕哀泣,可他分明听到的,是她愉悦到极致的冷笑。

    “你娘亲病死了,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养儿。要喊我一声‘娘’”王妃垂下白皙丰腴的手,抚摸着他的头。

    他的娘亲根本没病!父王外出征战的第一日起,娘亲就被迫服药。连那来自宫中的太医也说娘亲体虚畏寒,咳痨染身。可他就是知道,娘亲没病。

    王妃时常督促母亲按时服药,他看见温婉柔顺的母亲,背地里流过多少眼泪。只有在王妃不在的时候,他才有机会替已经“病”到下不了床的母亲偷偷地把药倒在窗前那盆千屈花中。

    如今父王还未归,母亲就猝然离世了!

    连那盆冬日不凋的千屈花,也在同一日飘然凋零。

    他恨,恨这个冬天,恨千屈花,恨不知抵抗枉死送命的娘亲,恨久出不归的父王,恨眼前这个笑里藏刀的王妃,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今日天下皆负我,就休怪我来日负天下人。

    ------------------------------------------一室靡烂馥郁的气息,红帐低垂,流苏熏香绕。

    女子与男子肢体交缠,发出欢愉的低低叹息。

    冰冷的匕首还放在身侧,触手可及。可他此刻只想沉溺于满室的丝滑稠郁,抱紧身侧女子,颈项相交,霍完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唯有这样的放浪形骸,这样温暖的女体,才能将记忆深处那场悠悠大雪的寒冷稍事驱散。

    “谁!”眸中寒光一闪,枕边匕首已在手中,霍完悔冲门外低喝一声,双目中杀机顿现。

    身侧赤身裸体的女子一见匕首,吓得惊叫连连,却招来霍完悔冰冷一眼。

    门外细碎的脚步一滞,男子犹疑且恭敬的声音传来:“世子,王爷让您回府一趟。王爷让属下转告世子,如果您再流连花街不回去,就不再是世子了。”

    霍完悔脸上表情不见变化,他翻身下床,丢开匕首,扬声道:“滚。”声音毫无起伏,看不出喜怒。

    床上女子见霍完悔下床,迟疑一秒,起身恭谦地要为他更衣,还未曾触及霍完悔,便感觉强大阻力,不由抬起头来看向他,一双美眸中疑问点点:“你…要走了?”

    “不该你问,就别开口。”霍完悔却看也不看她,仿佛两人方才美好尽是虚妄。他自幼厌恶别人碰触,即使是有过美好的缱绻缠绵。

    她的眼中泪光柔柔,像是受伤的兔,眼前这个男子已经换上了一袭玄衣,红帐灯烛掩映下,俊美如铸的容颜略带邪魅,冷傲而精致,泛着若有若无的寒光。

    这样的男子,不笑也能让人如是疯狂。她忍不住开口问:“你…还会来么?”

    霍完悔似乎听见,又似乎充耳不闻,仿佛刚才的缠绵都已经烟消云散,他走时带起一阵风,灭了房间内幽暗的灯烛。

    女子看着洞开的房门,门廊上挂的风铃还兀自悠悠晃晃,凄清的月光徐徐地洒落,带走了满屋的诡异馨甜…刚才的那一切,都真的发生过吗?

    ---------------------------------------------马蹄声声扰人梦,可策马在京都街巷疾驰的霍完悔毫不在意,兀自呼啸而去。

    冷…又要入冬了吧。又要下起遮天蔽日的雪了…他心头一紧,夹紧马腹又挥一鞭。

    十五年来的每个冬天,那张枯槁的容颜,那双至死犹不能瞑目的双眼,还有嗡嗡合合的唇音都会变得分外清晰,也会分外寒冷。

    转眼到了王府大门,霍完悔看着门楹上金光灿灿的“霍王府”三个大字,冷哼一声。

    这深赭的朱红大门内,又埋葬了多少红颜白骨。

    翻身下马,霍完悔把马鞭丢到诚惶诚恐上前迎接的仆从手里,一个跨步,昂首走进王府。

    他有多久不曾回来过了?

    一月,一季,还是半载悠悠。

    一切都没有丝毫改变,他把视线投向远远的北,那是他母亲的坟冢,幽幽,幽幽。生生世世都不能再回到王府。

    霍完悔的眼里,那瞬间覆满了寒霜。

    “你还晓得回家的路!”一声老人的怒吼,打断了霍完悔的哀思,他抬起眼去看,唇边挂起一抹冷冷的笑。

    那老人正是霍老王爷,杵着金雕拐杖,颤颤巍巍地怒视霍完悔。

    家?这里还是他的家?

    霍完悔的眸光冷冷地射向霍老王爷身侧的王妃。那女子,眼睛深沉如水,看不出一丝端倪。

    仿佛感受到了霍完悔如刀如刺的目光,王妃微微一笑,好言相劝道:“王爷,悔儿回来就好。”

    霍老王爷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看着霍完悔道:“本王怎么会生出你这个混账儿子!”

    霍完悔冷哼一声,连招呼也不打,转身就想离去。

    霍老王爷见他一脸无谓,急火攻心,张口要喊却被一阵浓痰卡住,当下咳嗽连连,脸上一阵红一阵紫。

    王妃急忙抚着霍老王爷的胸口,又召唤身边婢女拿出一个小金瓶,掀开了盖子凑到王爷鼻下轻轻一拂。

    这一切被霍完悔看在眼里,脸色一变,冷向王妃道:“你又用什么毒!”

    霍老王爷闻了那金瓶中的轻烟,脸色好转,却依旧咳喘连连:“逆子!你又在胡说什么!”

    王妃虽已年过四十,却是一个徐娘半老,姿色不减当年的尤物,她听霍完悔这么说也不动怒,收好了金瓶,声音兀自婉转:“王爷不必和悔儿动怒,他对当年的事情还有误会。我也不怪他,将来他必定知道我的用心良苦。”

    用心良苦还是别有心机?霍完悔冷笑一声,看着王妃。

    这一次,王妃也毫不示弱,一双水眸冰冰冷冷,几乎让人不寒而栗。

    “叫我回来,到底什么事?”霍完悔看着王妃,冷声发问。

    王妃不答,霍老王爷叹息一声,道:“悔儿,你啊…是该成个家了。”

    成家?霍完悔眉头微皱,只听得霍老王爷继续道:“吾皇有意指和颜长公主与你婚配。和颜长公主才貌双全,倒便宜了你小子…”

    他话音未落,霍完悔就冷声打断道:“完悔高攀不起!”当即不愿多说,竟然抛下王爷王妃拂袖而去。

    霍老王爷怒火攻心,又是一阵咳喘,王妃看着霍完悔的背影,双眼一沉道:“悔儿不愿娶公主也好。”

    “你是何意?”霍老王爷看着王妃,低声询问。

    自侧妃,也就是霍完悔的生母病逝后,霍老王爷思妻心切,竟然一日三老,须发皆白。从此以后无论生活抑或大事,皆皆倚重王妃。

    王妃微微一笑,道:“王爷难道不知?自古驸马与公主是‘床上夫妻,床下君臣’。我家悔儿心高气傲,岂能受制于公主。公主受了悔儿的窝囊气,难保不一状告到皇上那去。到时候降罪全府,只怕连性命也堪忧。”

    “王妃所言,也是孤所担忧。可悔儿越大越不知进退好歹,如何是好?”霍老王爷叹了一口气,爱妃遗子,他却没有好生管教,对霍完悔他多了一分痛心,更多了一分叹息。

    “王爷不必着急,虽然娶不了公主,另为悔儿择一秉性脾气都温婉端庄的闺秀也好。”王妃垂下长长眼睫,微笑着说。

    “悔儿恶名满京都,还有哪家女儿愿嫁。”一想到此,霍老王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王妃闻言悠悠一笑,道:“王爷忘了?在我扬州老家,表姑的女儿流萤也到了二八年华。那姑娘生得温柔贤淑,品性驯良,配悔儿岂不是恰恰正好?”

    “就依王妃所言,让流萤进京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