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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船开的时候,方品奇还倚在货堆旁酣睡,不久被一阵啾啾的鸟鸣声吵醒,张开双眼,环顾四周,立刻困意全消。

    这是个晴朗的暮春天气,湛蓝的空中漂浮着大朵的白云,孔雀河两边草木葱茏,视野开阔。岸北的芦苇足有一人多高,摇曳生姿,宛若少女的腰肢。晓露初干的碧草像是被净水仔细洗涤过一样,映入眼帘,惬意舒畅,熨贴无比。虽已过了繁花似锦的季节,绿茵之间依然朱朱白白,芬芳馥郁,仿佛不肯迁就时令的步伐。向后有大片的胡杨、桂香柳、梭梭柴,以及许多不知名的树木,枝繁叶茂,蔚然成林。三五成群的麋鹿或羚羊在林下嬉戏,欢快的追逐中惊起一对百灵,拍打着轻盈的翅膀从船头掠过,留下一连串悦耳的啼叫,与岸边行旅的驼铃声呼应成趣。水面渐宽,过往的舟楫也多了起来,人们隔船相望,颔首致意,脸上挂着恬适的微笑。南岸河网密布,波光辉映,其间点缀着桑竹良田,阡陌交通,远处隐约可见城郭庐舍,炊烟袅袅,还有耕者渔夫,以及头顶陶罐沿河行走的姑娘,无不举止从容,如同画中人物。

    看惯了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方品奇简直难以置信,世上竟有一方这么美妙的天地。回忆起自己曾参加过的所谓“生态之旅”,任凭如何矫造堆砌,也无法比拟眼前清绝秀丽的景致,倘若陶渊明有缘来此,不知会不会另写一篇《桃花源记》。骋目流眄,留恋不已,方品奇只觉得心旷神怡,昨日积压胸中的烦躁和恐慌也被一阵徐来的轻风吹荡的散失殆尽。

    “宋公,”他问,“是不是快到楼兰了?”

    “我们已经在楼兰国了,”宋钧遥指,“看,绕过那座烽燧,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看似在望,仍有小半日路程,直到午后,赤朗的船才驶入孔雀河下游的一处港湾。这里有一座规模颇大的码头,台基呈长方形,夯筑土芯上紧密平铺着整条圆木,附近有门楼、库房、道路等配套设施。河里有几十条形状各异的木船,有的摇桨待发,有的停泊靠岸。岸边有不少夫役在搬卸货物,也有官员模样的人在旁边调度指挥,虽然忙碌,却也有条不紊。

    巍峨屹立的楼兰城垣就在正南面,水旱两路均可入城,由于赤朗的船体较大,按照规定须换成形制稍小的木舟方可通过水门。勘核登记和倒腾货物还需费一番周折,宋钧没必要虚掷工夫,便提出先行上岸。

    毕竟是恺悌君子,即使曾饱受刁难,宋钧也没有对赤朗报以怨恚,依旧以礼相待,温婉辞别。方品奇则显得嫉恶如仇,昂首上岸,不肯稍加词色,反倒是赤朗笑嘻嘻的提醒。“嗨,方公子,不愿理睬我没关系,别忘了拿上你的两坛酒,耽误了正事就不划算了。”

    方品奇略作犹豫,早见朱兴等仆从代为效力,担起酒坛,于是不再顾念,陪宋钧一齐下船。刚走了不远,迎面过来三名男子,身材魁梧,深目高鼻,都留着浓密的胡须,土黄色的锦袍样式大致相同,鹿皮腰带上佩带铜牌,像是公府官吏的打扮,为首一人带了顶高而尖的毡帽。

    “尊驾是宋公宋医士吧。”戴高帽的人冲着宋钧施礼,说一口地道的汉语。

    “鄙人正是,请教足下……”宋钧问。

    “下官阿盖达,是楼兰国师黎贝耶长老的属员,奉命特来迎请宋公大驾。”那人恭敬的说,向后看了一眼。“我们已经等了两天了,喏,车子就在那里。”

    “有劳三位了,请前面带路。”宋钧客气地说,招呼同伴跟随阿盖达分别上了两辆朱轮蒲裹的马车,御者牵动缰绳,依次向南驶去。

    楼兰城由夹杂着芦苇杆和红柳枝的黄土砌成,也是典型的汉代筑墙形式,城高三丈,周围约四十里。不足半个时辰,来到楼兰北城门。八名手执斧钺的卫兵分列两边,戎装鲜明,仪态威武,大概认识车子是国师所遣,没有进行盘问就顺利放行。

    “楼兰、姑师邑有城郭,临盐泽……”默诵着《史记》里对楼兰的概述,方品奇兴奋莫名,万万没想到,对于这样一个神话般的西域古国,自己竟将会比两千年前的太史公有着更切实的体验。同车的宋钧过去曾来过楼兰,故地重游,自然成为很好的向导。

    “和星斗状的帝都长安不同,楼兰城大致呈正方形。”宋钧在车上替方品奇讲解,“一条运河将全城一分为二,城东由北而南有王宫、贵族府邸,各级官署;城西北是僧侣居住的迦蓝,供奉着西方传来的佛陀,瞧见没有,那座‘窣堵波’高约五丈,安置着舍利、经卷和法器。再往南是著名的楼兰集市,聚集着四面八方的商旅,周围有客舍、店铺以及大片民居……”

    话里有一些初兴的梵语译音,“迦蓝”即僧院,“窣堵波”指佛塔,车子恰好从附近经过,仰视之下,更觉雄奇壮观。方圆三丈的塔身呈八角形,由台基、覆钵、平头、杆、伞五部分组成,带有古印度阿育王时代的风格。塔座四周是精雕细刻的坐佛像,前边摆放着饰有莲花图形的长柄香炉,另有坚实的土坯阶梯,可供信徒近前膜拜。

    车子在鹅卵石铺成的路面上平稳行进,方品奇边听边看,尽情领略。楼兰城的房屋排列疏密有序,建筑形式也各不相同,有些前堂后宅的院落接近中原汉族传统,也有一些圆形城堡类的明显受到古希腊文化的影响。运河里轻舟游荡,络绎不绝,街道上车马穿梭,行人如织。楼兰男子多身材高大,白皙多须,女子则体态婀娜,面容姣好,服装以无领束袖的长袍为主,平民穿麻,富者衣锦,但无论贵贱,都喜佩戴饰品,至不济在腰间悬挂一枚玉坠,随步摇摆也凭添几分意趣。道路纵横交错,由于规划得体,并无杂乱之感,运河上横跨几座拱桥,颇有一些江南水乡的味道。此外,还有一条石渠贯穿东西,作为居民的饮用水源,据说和城外一条甘甜的河水直接相连,看来楼兰人的生活是经过精心设计的,高度文明的状况令方品奇惊叹。

    拐过几道弯,车子开进一座朱门粉墙的宅院,看起来像是招待国宾的馆驿。阿盖达恭请客人下车,引至房间。放下行李,馆舍内的仆役送来几盆温水,让各位清洗风尘,又奉上一种奇怪的“茶”——据称从汉朝传入,由椟叶烹熬成汁,入口苦涩,却极具醒脑提神的功效。

    趁宋钧和阿盖达在廊前交谈的间隙,方品奇四下打量,平整的地面上铺着工艺精细的毛毯,上面织有色调和谐的几何图案,墙壁上装饰着浮雕,有法相庄重的佛像,也有形态各异的供奉者。崭新的细杨木家具擦拭得格外洁净,卧榻上的衾枕罩着一层华美的丝绸。

    许多天以来,别无选择的方品奇正逐渐熟悉着周围的环境,并且为自己的适应能力颇感得意。水土气候毫无问题,饮食结构和礼节习俗不在话下,和异族人的语言交流虽有障碍,却也引起强烈的求知欲,相信经过潜移默化能够掌握。但也有一些方面需要克服困难,其中之一就是无法享受到抽水马桶,而且必须学会如何使用晒干糅软后的芦苇叶制成的“厕纸”。

    闲坐之际,宋钧走进来,一边拿起药囊,一边笑着对方品奇说:“方公子的运气可真不错。”

    “怎么?”方品奇懵懂不解。

    “黎贝耶长老此刻正在‘神雀苑’大宴宾朋,邀请宋某前去。方公子不妨与我同行,届时献上礼品,相机提出补办关符事宜,估计比单独拜谒更有把握。”

    “好的,一切仰仗宋公。”方品奇已经了解,宋钧进入楼兰的原因就是受黎贝耶之托前来出诊,有了这样一层关系,加上酒宴上气氛融洽,若适时提出一些请求,想来对方不致峻拒,如果很快就取得身份证明,意味着今后可以免去诸多不便。他也觉得十分欣喜,连忙起身致谢,但没有料到,自己真正的厄运才刚刚开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