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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仿佛深陷于朦胧虚幻的梦境,方品奇的意识像一缕时断时续的轻烟,感觉身体在颠簸动荡,耳边的“叮当”“叮当”驼铃声此起彼伏,并夹杂着一些人的交谈。那是一种奇怪的语言,间或有几个熟悉的词汇,方品奇试图分辨,却又一次昏厥,直到一股清凉的东西顺着自己的喉咙汩汩注入胃腔,头脑才慢慢地清醒过来。

    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帐篷里,四下弥漫着一种动物脂肪燃烧的气味,侧身观察,看到一盏摇曳闪耀的油灯,由此可见帐外已是夜幕降临。卧榻前坐着两个男人,一个高鼻凹目,须发卷曲,穿一件类似马甲的酱紫色对襟小衣;另一个则和方品奇相同的黄面黑发,穿一件青色粗布短褐。

    陌生的脸庞和奇特的打扮让方品奇顿生悚惕,但随即看到两人面含微笑,神情友善,其中一个手里拿着盛水的木勺,想必正是那一勺清水让自己止步于濒死的边缘。面对救助者,方品奇的戒心很自然的松懈,勉强坐直身子想要开口致谢,感觉喉间依然肿痛,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声音。

    两人相视一笑,穿青色短褐的人对同伴说了句话,用的是方品奇听不懂的言语。高鼻卷发的汉子点头答应,两人相继走出帐外。不一会儿,穿短褐的人去而复返,又领进来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

    这人相貌端正,气度沉稳,鬓角已经斑白,梳理整齐的发髻被一根玉簪固定在头顶。和前两者不同,他的服饰更加考究,一袭织工精细的锦衣,宽敞的领口和袖口纹有花边,裁制成月牙弯曲状的前襟下摆打着一排密裥。

    根据自己的学识,方品奇认出这就是汉代服装里的“襜褕”,当即不免心神激荡,莫非自己果真来到了两千年前,对方的发式及坐姿也是充分的佐证。可是,究竟具体什么朝代,处于什么区域,最先看到的两个人说的又是哪种语言,似乎有太多的谜团需要解开。

    “敝姓宋,单名一个‘钧’字。”来人先作自我介绍,又问:“请教足下尊姓?来自何方?”

    言辞略显隐晦,却是明白无误的汉语。方品奇越发激动,支支吾吾地急于回答,只是干涩的嗓子仍然不听使唤。宋钧淡淡一笑,缓缓伸手捉住方品奇的左腕,三根手指轻轻搭在上面,稍作停顿又换右腕,然后沉吟着说:“左寸无力,右关沉紧,脏腑虚弱皆因劳乏饥渴,邪热鼓动又导致暂时失音。所幸本身体质健旺,只需饮食调理即可复原。”

    诊断结果完全对症,方品奇颇有意外之喜,脱险伊始遇到一位道行高深的医士,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犹自欣慰,饥渴感再度袭来,不由得目眩神药,冷汗直冒。

    “朱兴,”宋钧吩咐旁边穿短褐的人——大概是他的仆从,“去看帕昆准备的食物如何,好了就端来这里。”

    “是,”朱兴答应着起来,却又踯躅不行。

    “还有何事?”宋钧问。

    “宋公,”朱兴瞟了一眼萎靡不振的方品奇,趋步来到主人身侧。小声说:“这个人身上没带‘过所’,衣裳和鞋子的样子也很古怪……”

    “喔,知道了。”宋钧摆手打断他的话,朱兴顿口不言,欠身退下。稍后帕昆,也就是最先出去的那个卷发汉子重新进帐,双手端着一只食盘,散发出扑鼻的香味。

    食盘放在方品奇身前,上面有一碗熬得很够火候的米粥,两只颜色焦黄的烤饼,类似新疆维族的主食——馕,还有一碟青韭和一碟干肉脯。虽不是什么珍馐佳肴,但对方品奇的诱惑无与伦比,迟疑地看了一眼宋钧,脸上的渴望无从掩饰。

    “请吧,”宋钧做一个肃客的手势。方品奇巴不得这一句,早抓过一个馕大嚼了一口,又就着两只食碟开始喝粥。

    “慢点,不要急。”宋钧善意地提醒。

    方品奇充耳不闻,被热腾腾的米粥烫得呲牙咧嘴,索性将青韭和肉脯倒入碗里,泡着掰碎的馕狼吞虎咽。不消片刻,粥碗见底,一只馕也下了肚,当他的手伸向另一只馕时,却被宋钧坚决阻止。

    “饥馁过度,最忌暴食,还是先歇一下。”

    方品奇也看过资料,灾年荒月官府开仓放赈期间,总有饥民胀毙的例子,足见空腹贪食的危害,于是只得怏怏作罢。

    宋钧命帕昆撤去食盘,只留一盂清水在卧榻边,又对方品奇说:“足下体气尚亏,重在静摄,请早些安置吧,明日启程前定有起色。”

    方品奇感激地点头致谢,目送两人出帐。接下来独卧榻上,思绪万千。首先是面临飞灾横祸的凄惶挥之不去,戴思聪和其他同伴在什么地方,是安然无恙还是遭遇不测?怎么样和他们取得联系,还有没有机会返回自己的时代?倘若既成事实无法改变,又如何适应一个完全生疏的环境呢。想到这里,忽然有所警醒,自己固然需要了解周围的一切,譬如眼下处于什么方位,宋钧是什么人,明日启程要去哪里,而与此同时,他们对自己岂非也存在着疑团莫释的观感,如果不能建立一种融洽的沟通模式,想要获得更多的帮助只怕极其困难。所以,在和宋钧等人进一步接触前,必须虚拟一套完整的身份背景,以便消除双方之间的隔膜。本来这些内容归旅行社策划安排,目前无所依傍,只能自行构想。此刻他的专业特征起了作用,冥思苦索,几乎把关于汉代的知识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基本上形成了相对合理的方案,无奈身体状况欠佳,未及仔细推敲,就感到神思倦怠,旋即沉沉睡去。

    诚如宋钧所言,补充了饮食,再加上一夜好睡,方品奇的身体状况明显改善。脚底的血泡已经结痂,四肢关节的多处擦伤经过药敷痛楚大减,早晨帕昆又送来一套洁净的衣物,洗漱过后,替他换下了原先磨损不堪的行头。

    内衣是一套“短夹衫”,外面是深紫色的直裾禅衣,一条裆裤的质地是细绢的。方品奇略感好笑,他知道细绢做成的裤子在汉代被称作“纨绔”,也就是后世浪荡公子的代名词,足见宋钧手面阔绰,非富即贵。由于身在行旅,特意预备了一双皮革制成的鞋子,叫作“鞜”,结实耐磨,也相当轻便。

    整束停当,吃罢早饭,方品奇走出帐外,阳光明媚,清风徐来,开始留心察看四周的景象。这里毗邻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隔路相望就是那片险些埋葬自己的沙漠,虽然荒僻空旷,却已没有了的凶恶死寂的氛围,因为随处可见稀疏的胡杨、红柳以及难以辨认的灌木草甸,偶尔还听到一两声清脆的鸟叫,传达着生命的讯息。

    宋钧等人象是一支小小的旅行团队,以宋钧为首共有七人,仆从中除了朱兴外都类似帕昆的体貌特征,服饰语言也有别于中原民族。宋钧正招呼手下拆卸帐篷,收拾行李放置放置骆驼和马背上,看见方品奇,施施然走了过来。

    方品奇仍感觉咽部不适,但已确定自己恢复了语音功能,只是内心打定主意,与对方交流必须随机应变,切忌率先开口,以免露出破绽。于是按照汉代礼节对着宋钧作了个揖,便微笑静立。宋钧以礼相还,之后重复了昨晚的征询。

    姓名年龄无须杜撰,结合本身的口音,方品奇自称世居南阳——秦昭王三十年设郡,汉朝已是国内五大都会之一。

    “咦,”宋钧颇感诧异,“贵乡富冠天下,何以奔波万里,来到这正朔不通的西域塞外?”

    西域?方品奇更加惊讶,虽然凭印象大致推断眼前属于北方地区,但西域的概念何其抽象,狭义上指玉门关以西,葱林以东的地方,广义上则包括中亚以及印度半岛等区域。究竟身处何地,还是无从参详。

    “家门不幸,遭了无妄之灾,”方品奇含糊其辞应付着提问,“乡里无可安身,不得已和几个朋友结伴外出做买卖,辗转来到此地。”

    “自从博望侯出使西域,几十年来出关经商者倒是越来越多了。”宋钧说,“可是,你怎么只剩下一个人了。”

    “唉,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出关不久我们遇到了一伙强盗,驼马货物尽被掳去。更糟的是,仓皇逃命之际又和同伴失散,以致身陷迷途。”方品奇一边回答,头脑里一边加紧分析捕捉到的信息。宋钧提起的博望侯就是因凿空西域而名垂千古的汉使张骞,由他开辟的东西交流大道促进了人类文明的发展,在2000年后被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男爵命名为“丝绸之路”。方品奇记得,张骞首次从西域返回长安是武帝元朔三年,即公元前126年。如果过去了几十年,此时应该是武帝末年或昭帝初年,无疑比“寻梦之旅”设定的年代晚了不少,但不容细想,宋钧又开口了。

    “难怪既无旅伴向导,又无车马给养,昨日初会,还以为碰到一位苦行修法的僧伽呢。呵,不知方公子此行经营什么货物?”

    “从敝乡收购了几包丝绢,原指望将本图利,谁曾想……”方品奇随口回答,摇头叹息。

    “噢,”宋钧似乎相信了这一套托词,只是眼神深邃无比,难以洞察真实的内心感受。“无论如何,总算是化险为夷,方公子接下来有什么计较?”

    “还能有什么计较?若非宋公施救,我已经倒毙荒漠,如今举目无亲,身无一物,再也没有什么发财的念想,只愿找到来时的同伴,早日返回故乡。”方品奇愁眉锁眼,一半是做作,一半也是切实的反应,暗暗希望颓丧的表现能够博取对方的同情,最好带着自己一起上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