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的藏书以历史方面的书籍为主,当中有很多是从没流入民间的手抄本,或者是前朝的官方资料,大部分继承自父亲南宫侯,其他的来自各种途径。
他一直不喜欢任何人走进他的书房,通伯是可以逗留的最久的人,但也只限于议事。因为他觉得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藏书,等于把自己的脑袋打开了让人看。
奇怪的是,素心走进他的书房,翻阅他的藏书,他没有任何不悦,反而隐隐约约的希望她能多来,能更多的和他一起阅读,点评……
他也是这几天才发现很渴望可以和她做更多的精神上的沟通。
昭明终于整理完了记录,昭明活动一下手腕,抬起头,才发现不见了素心。他想了想,站起来走到暖榻那边,果然看到素心卷了被子,正聚精会神的在读手中的一本手抄本。
他蹭过去,问:“在看什么?那样入神。”
她挪进去一点,闷闷的说:“你说,北魏那野蛮的传统——立太子,杀其母。是不是和汉朝那个刘彻?……有点关系?”
昭明知道她说的是汉朝的第七任皇帝刘彻,刘彻立他的儿子刘弗陵为太子时,先把刘弗陵的母亲钩弋夫人赐死,预防她将来以皇太后的身份干预朝政。
而北魏皇朝把这种做法明定为一种制度。每当选立太子,年轻的母亲就被毒杀,哭声响彻皇宫内外。
他坐下,说:“是啊,是有关系。的确是残忍的很。刘彻杀钩弋不过是偶然事件,可是到了北魏朝却成了制度……他们认为太子之母在太子登基后,必然会成为新皇帝的心腹大患。因为,只有聪明睿智的女人才能养育出心怀天下的真龙天子,而出于养育之恩,这聪明的女人就会影响皇帝的决策……这等于削弱了皇帝的绝对权力,为了维护皇权,在立太子的同时就除此后患!”
素心望着他说:“他们就不怕那失去母亲的孩子登基后,找那些害死自己母亲的人算帐?”。
“太子从小就被教育,帝位和母亲只能选一样,他们遵从这规则。而且也深以为有道理,到他为自己选太子时也一样会理所当然的把这规则继续下去……”
素心扔开手中发黄的书卷,道:“这样的制度,居然可以一代代的传下去……”
她觉得毛骨悚然,说:“皇权可以令人兄弟相残,我可以明白,皇室里的孩子都是分开养育wWw.的,兄弟之间只有勾心斗角,长大了自然没有什么手足情。可是,连母子之情都可以被泯灭……”她打个冷战,空洞的望着昭明喃喃道:“在权力的漩涡里,没有手足情,没有夫妻情,没有母子情,朋友之间的义气更是奢望……”
昭明握住她的手,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震动。宫廷政变从来都是血腥的,惨无人道的,南家几代为官,经历wWw.了无数的腥风血浪,也清楚地了解很多细节。他早就认同了那套“一将功成万骨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规则。
在官场,什么“忠,恕,仁,义”,那都是幌子,真正忠恕仁义的人根本不可能在官场生存。他很明了,他只是不懂这个来自民间的女子为何会这样的……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她的身体一片冰凉,看到她的心寸寸成灰。。。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在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他忍不住抖抖她的手,轻轻问:“素心?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那些事儿离我们远着呢。”
素心垂下眼帘,过了一阵子才说:“嗯,我……忽然觉得四顾茫然,觉得世间上……没有什么是可以信得过的。”
昭明沉默了。
两个人无言相对,素心情知自己刚才失态了,索性顺水推舟,迟疑着说:“吴浩田……我可以在你面前提起他????”
昭明眼中亮光闪过,道:“只要你愿意,但如果令你不快,不说也无妨。”
“他……年少时常和人街头斗殴,曾伤重难治,是父亲,师兄和我,费尽心力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父亲看他筋骨强壮,就荐了他到一间朋友开的武馆习武;后来他从军,从一个小卒一刀一枪的做到今天的参将之位。听他说经常替上头背黑锅,还总是受打压,受气……也许,他觉得太累了吧,才想到要走捷径的。”素心低声说道。
昭明只好说:“人各有志,这不怪他。但是,迁怒于岳父和妻子,就肯定不对了。”
“当年父亲和师兄们都劝我要忍,都说念在多年的交情上也应该去不和他计较,继续一起举案齐眉。”她眼底一片清冷,望着他说:“我试过的,我也知道他这人心地其实不坏,就是功利心太急了些。我呆在他家的院子里,每天看着太阳升起,太阳下去。他所谋求的太多太难了,永无止境……”
“你们男人,一旦跳进了名利这条江里,就一定要拼了命往对岸游,无论什么挡住他,拉住他的手脚,他都一定会消灭这些障碍,要不然,就会被冲走或者淹死,不是吗?哦,不光是男人,女人也一样的,就像胡太后。”素心道。“没有人想过吗?欲海难填,那对岸,总是在往后移的……”
天色开始暗了,昭明认真的说:“我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别多想了。”已经人在水里了,还可以选择么?牵一发则动全身,全家人,甚至全族人的身家性命,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必须这样做。
春节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昭明一家过着再平常不过的日子,显得风平浪静。除出一个人,那就是素心。人前谁也看不出端倪,人后她会心不在焉,神驰万里,心力交瘁。
她的思绪,总是不收控制地飞回从前……
就在五八六年的夏天,十七岁的素心刚成为吴家的下堂妇。
她和清松二人带了几个伴当,驾着两辆马车到当时相当繁华的江都去进一批货。
途经洛阳,素心和清松商量:“师兄,反正咱们也不急,不如……在这里多留几天?咱们好好逛逛。”
清松对小师妹素来迁就,这次带她出来的本意就是让她好好散散心。一路走来见她不大说话,总是神情淡淡的。大伙儿说笑话,打混科,她最多是嘴角往上弯一下,算是应了景。现在听到她好像很有兴致的样子,心里暗自喜欢,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就说:“师弟有命,咱们那敢不从?好的,就痛痛快快的玩上几天。”
于是一行人就找了间干净的客栈住下,大家有说有笑的走在洛阳街头。
当时端午节刚过,很多人家的门楣上还挂着燃烧过的艾草,酒店饭肆小吃摊挡还有粽子出售,空气中老飘来一股棕叶的清香。
素心走在青石板路上,看着人来人往,心情慢慢的好起来。她随便走进一间酒馆,站在柜台前仔细把挂在墙上的酒菜牌子读了一遍,小声说:“师兄,一间小酒馆的酒菜都居然很有水平!”
这时,店小二已经笑嘻嘻的上前招呼了:“几位客官,一共五位?要吃饭还是喝酒?要楼上雅座还是就坐这里?”
清松低声问:“师,弟,你想?……”
素心笑笑:“师兄,咱到楼上坐坐吧。我走乏了。”
小二弯腰做着“请”的手势道:“几位客官,楼上有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