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山口小憩了片刻。
郑熊直到走到这里,还没显出特别吃力来,大家都很欣慰。尽管因为腿伤,他还一直需要人搀扶。
一路上,郑熊变得沉默,只是在难行的路段,会咒骂一声,狗日的,老子非得回去娶个婆娘,日他一日!他的话声恶狠狠的,没有一丝调侃意味。
郑熊郑虎兄弟俩来自河南农村。
那儿是一片贫瘠的土地。人穷,很多家庭需要儿子养老,很多女婴刚出娘胎便被溺毙。
因此,那里女人甚少,光棍汉很多。要娶到女人,非得不菲的彩礼。许多男人,还有他们的父母,苦累了一辈子,就是赚回一个女人。
兄弟俩父母早已去世。他们在那片瘠薄的土地上刨到老怕也攒不到老婆本儿。他们来到了这片正在开发的疆域,苦熬苦累了数年,郑虎已由一个孩子长成了半大小伙子。现在,兄弟俩终于可以缠着票子返回那片土地,娶老婆过日子了。一种渴望让他们简直要疯狂。
郑熊偶尔会碰到对他示好的女人,可他觉得家乡的女子才是最好、最水灵的,别的,都看不上眼。他们迫不急待地走上了逃归之路。
那段日子,郑熊一边走路一边不停幸福地遐想:李木匠的闺女槐花最俏了,屁股好像垫了腰鼓,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摸上去滋味保准不错,就聘这个骚女子了。
那时,郑熊有如夏日烈阳般的乐观和活力。
现在,这个健壮的汉子,紧咬嘴唇,几乎不发一言。
真正踏入山谷,才发觉我是想当然了。
不消走得片刻,我们就迷失了方向。这是由一片错综复杂的山缝错杂而成的深谷,绝大部分地段没有阳光能直射近来。尽管有雪折射的光芒,许多死角仍阴暗如翳。走在其中,仿佛走在死亡之域。
若干年前的那场灾难不断在我眼前浮现;之后这么多年里,又曾有多少生灵覆灭在这里;而那场灾难之前更为久远的岁月里,这里又曾埋葬了多少征人兽骨。
在幽暗不见天日的死角,那些阴郁压抑的空气中,仿佛挤满了已逝者的灵魂。在没有日光的角落里,他们挤来攘去,寻找生前遗失在谷底的躯壳。
我踏进一片看似平平的雪坑,恍如踏进了地狱。黑暗弥漫了双眼,无数双枯手紧紧拉着我向深处陷落。我能触摸到尸骨冷冰冰的寒意。寒意直透骨髓,冷过雪夜的锐风,厚厚的皮衣起不到一丝作用。我听到老鬼的无边的哭声,无数前世今生的悲戚,生之渴望,死之恐惧,刀兵加身,风雪冻毙,兽奔马号……
当我挣出来,狼狈爬窜到阳光下时,再回头望向那个陷坑,感觉从地狱走了一遭。阳光如此亲切,亲切得让我忍不住想哭。
我能清晰感到手上触摸到了枯骨,尽管当时万分慌乱,那触感仍清晰地留在我手上。老烟锅将我拉上来后,我在阳光下细细揉搓着手掌,仿佛要揉去那死亡的气息。
郑熊郑虎一一被拉出雪坑时,我看到了他们几乎一样的苍白的脸色,那是一种死亡的颜色。
窟窿里有死人骨头,郑虎说。在阳光下我看到他在不由自主地发抖,郑熊也在发抖,我也在发抖。
无人出声。我们静静坐在仅有几米阳光的雪地上,不祥的预感像阴冰的气流,穿过每个心胸,似乎唯有这几米阳光才可以祛除。
脚下是一个中 文首发三岔口的三角地带。挡在面前的不仅仅是恐惧,还有歧路。
郑熊情况越来越不好。自从踏入这迷宫似的山谷,他显得越来越虚弱。方才的雪坑耗尽了他的气力,他经不得体力的浪费了。
大胡子老姜陪郑熊兄弟俩原地等待。我和老烟锅拣了一条路走下去。前面极有可能还有岔路,老烟锅辨别方向的独特本领,让探路的任务落在了他老迈的肩上。
我们拣的这条路向高处延伸,另一条路滑向更深更幽暗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下意识里对阳光的期待,让我们选择了它。
路上我问老烟锅,你从哪里学的这个本领?
老烟锅嘿嘿笑着说,一个老牧羊人那里。
我问,究竟怎么能找到方向。
他说,什么风啊云啊日光啊,甚至气味啊地势啊都要看,一年半载你也学不会。
我想,既然一年半载学不会,也就不必学了,回到杏花村也派不上用场,谁会在自己家乡迷路呢。
4.
前路顺畅得叫人惊讶。那是阳光普照、平缓明亮的一段山坡。
阳光尚还明亮的时候,我们回到了三角地。这儿阳光已经不能直射下来了,只在一壁的白雪上照耀,回光令这段栖身的谷地还算明亮。
郑熊兄弟仍坐在那里,雪光在他们身上折射出冷冷的色调。大胡子老姜却不在原地。
我远远的喊,郑虎,前面的路是对的,你叫老姜一齐上来吧。
冷光中的郑虎仰头看到阳光下的我和老烟锅,露出阳光般欣悦的笑容。他喊,老姜去探那条路了,俺喊他回来。郑虎往另一条岔路跑过去。
“他们在这里。”这一声喊传来时,郑虎的身影还没消失。
我们一齐注目,看到来路上几个骑马的身影,他们臂上的红袖箍在雪地里很打眼。一眼我就断定,那是拦截逃边人的工作组。
郑虎迅速跑回去,扶起郑熊往我们这边奔来。我看见郑熊一拐一拐的,吃力地往上爬着。我的心不由抽紧了。
前排一个骑马的人喊道,不要跑。他们驱马前追。
马在雪地里吃力地一跃又一跃。一步两步三步,离那个陷坑越来越近。
在踏入陷坑那一刻,马上的人看见了有人陷入过的痕迹,勒马却已不及。一人一马坠了下去。后面的人被阻在那里,_38605.html淤积着无法前进。
“站住。”后面的人喊。
有人朝天放了一枪。枪声在宁静的深谷里异常清晰刺耳,有簌簌的雪块随着枪声崩落。
郑熊郑虎兄弟一时怔在那里。我和老烟锅也怔在那里。这个工作组真的带着枪。
陷入雪坑的人很快被拖了出来,在远处能看出他周身透着死亡的颜色。那匹马似乎受了伤,在雪坑里蠕动,宛如死亡前的挣扎。一丝死亡的阴影莫名其妙掠过我心头。
我隐隐感到一丝震动,似乎这雪山因瘙痒而抖动了一下。
然后……然后……
有隐隐的雷声传来,雷声很闷,是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闷,憋住了,即将迸出来。
我看到远处的人马忽然宁定下来。静,远古洪荒的寂静,死一般的宁静。
片刻的宁静,仿佛闪过了千年的梦幻。雪山从中醒来,它只是微微地抖,已风云变色。一壁雪从峰顶缓缓蠕动起来,开初慢慢的,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风驰电掣般,雪的洪涛似从万丈高崖奔涌下来的瀑布,带着令人色变的轰隆声,拥向这一线可怜的山谷。尖利的风啸仿佛划过夜空的闪电,迅疾无匹。
不安的马嘶声淹没在变色的天地间。那些骑马的人转瞬遁走,消失不见。陷入雪坑的马匹无人理会。
郑熊郑虎兄弟相携着往上冲。他们翻倒了,便在雪地上拼命地爬。
他们渐渐近了。我看到郑虎伸出了手,伸向我,就像抓向一根救命稻草。
我木愣愣地伸出手去。我不知道能不能抓到他的手,即便抓到了又能如何。记载在古书中的那一幕跨越了千年时光,从墨迹中滑过心头,那种宿命感再一次降临,令我无奈无力无望,卑微如草芥,茫然不知所措。
飞坠的雪洪带起狂飙的飓风,仿佛万吨炸药的气浪。雪洪还没来得及粉碎一切,飓风先清理了一遍。风砸在我身上,就像被爆炸的气浪拍上,我弹到了空中,一切混乱模糊。
在卷入空中的一刹那,伸着手的郑虎消失了踪影,宛如雪粒被呼啸的气流扫尽。
牵着手的兄弟,生死不离,一同被风抹去了痕迹。
他们消失的前一刻,我看到了郑虎眼中一泓无边无际的绝望之水。
那片水顷刻间淹没了一切。
一切都消失了,眼中的,耳中的,一切能感觉到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