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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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几个月后,朱大老爷随着还乡团返回朱庄时,几个女人正在水巷里淘米。望着逆光而来的一群人马,女人们木木的,没有一丝反应。

    那些影子到了近前,朱大老爷打声招呼,“阿七家的,阿水侄媳,好啊。”

    女人们啊的一声,将手中的器具抛到水中,不回头地飞奔回屋。

    消息像长了翅膀。片刻之间,满朱庄的人们都知道了。

    朱大老爷脸上带着稳稳的笑容,带着一群持枪的人,伴着的的马蹄声响,走在青石路上,同遇到的每一个人打着招呼。他脸上新生的皱纹和苍灰的发,让他显得如同未老先衰的慈祥的老人。

    这个老人所过之处,都是惶恐的闭门声。门缝后皆是惊恐地注视的眼睛。

    朱大老爷就这样慢慢穿过大半个朱庄,走进了自家的大院。

    第二天,朱家大院里绑满了逃窜的村民。他们面前摆满了人们主动交回来的财物,叠得高高的像是一座小山。

    朱大老爷微皱着眉,看着新管家记录着返还之物,并让返还者在清单上画押。这些成了村民欠朱家大院的新wWw.账。

    三wWw.日后,朱大老爷不耐烦了。返回的财物不及失掉的半数。

    “果真是惜财不惜命啊。”朱大老爷嘟囔一声。

    团丁们开始造访每一户朱庄的村民,查寻了每户村民家里的每个细节,未放过任何一个箱笼和每一寸让人生疑的地皮,包括墙基。

    互相揭发的村民在夜里偷偷造访朱家大院,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包括捕风捉影的怀疑。

    朱家大院密密麻麻捆满了人,其中包括被搜出来的朱小进。

    在死亡面前,鞭打和盐水的折磨都很轻浅了。除去十几个朱大老爷看不顺眼的人被枪毙,其他人最终都放了回去。他们签下一张卖身契,从此自己的命和妻儿老少都归了朱家大院。朱大老爷的仁慈一时传遍四乡。

    那晚上,暴雨将那十几个暴民遗下的血迹洗刷得一干二净。遍地鲜血飘入朱庄河中,竟然一丝颜色都不见。几具被泡肿的尸体吊在朱家大院门外的柱子上,那里曾吊过张二山夫妇,现在换上了这些新面孔。

    朱小进幸运地没有成为那些人中的一员。他被父亲吊在了柴房里。

    “莫难为孩子,问出那个煽动的共匪头子就行了。”朱大老爷大度地对自己的老仆人吩咐道。

    这成为朱大老爷仁慈的最佳见证。

    “若不是老子帮老爷逃走,今天哪还有你的命在?”

    朱大进苦口婆心,未劝动儿子分毫。他分明看到儿子眼中的怨恨,那怨恨血红血红的,六亲不认。打折的棍子也取不到丝毫进展。

    那晚雷电交加,电光映照着两张相对的狰狞的面目,同时映照着朱家大院外那一具具悬吊着的尸体……

    6.

    十年之后,谁能想到会发生什么事。

    当年威风八面的朱大老爷被一个枪子送上了黄泉。那颗铁疙瘩让他悔之晚矣:为何当初不听儿子的劝,去那个孤岛。

    当年锦衣玉食的朱家人,缩在后院的几隅。那些阴暗潮湿的柴房成了他们的栖身之所。

    当年抢着分浮财的人们,面对着多出当年数倍的财宝,送到手上也不敢收。强分了下去,却在几个夜晚间又堆回到后院的柴房门前。那些送还的人们看着那儿落难的人,低眉顺眼,唯唯诺诺,仿佛是他们落了难。

    朱大进心中叨念着,这些鲁莽的人,忘了十年前了吗?

    朱大进坚信,不久之后的一日,朱家少爷将会带着人马再次走过那条青石街道,像他父亲当年一般,翻起更大的血腥。他惊恐的眼中闪现一幕幕血淋淋的幻象,他在为同自己一样的穷人们哀叹。

    更长的时间过去了,尘埃落定。

    人们心底笃定了不少。当年还乡团的故事成了遥不可及的往事。朱家大院显得比几十年前更为干净彻底。不仅有些用场的东西全被瓜分了,便是大院的房屋也成了各家的房产。

    朱家剩下的亲眷作鸟兽散,不再留下影迹。

    旧人已杳。朱大进想念起儿子来,这想念比那十几年的默默想念要深切得多。孤独是步入老年的人难以克服的阴影。儿子朱小进是他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

    那天傍晚,他收到了一封包裹着发黄的纸片的信。

    屋外的夕阳正灿烂,他住的偏屋里却暗得难以看清人影。

    送信的人跨进屋子时,扑面而来一股虎虎的生气。

    朱大进正在回味晌午的梦。小进与他盘坐在炕上,聊着天,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父子俩烟锅对着烟锅,吱吱地在烟气中回味温暖的感觉。但他看不清小进的脸,始终看不清。

    十几年了,小进变了很多吧。不怕,这两把一模一样的烟锅就是我们永远不会错失的信物。两个铜烟锅伴随父子俩许多年,命里缺火的父子俩,靠着烟锅的火星平衡着五行。小进从记事起,烟锅就没有离过身。

    望着跨进门来的身影,朱大进一下子惊呆了。莫不是幻梦成真,“小进”差点脱口而出。

    来人却先开口了,“您老是朱大进吧?”

    朱大进点点头。

    来人将那封信交予朱大进,然后讲了句,“这是朱前进烈士的牺牲通知单,您老节哀顺变。”

    朱大进诧异了。朱前进?他死了跟我有甚干系。他是死活不相信,离开时活生生的朱小进,怎么就叫了朱前进,怎么就牺牲了,怎么就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

    任来人百般解释,朱大进就是不相信儿子怎么会在这世上无声无息地没了。或许是别家孩子错认成自家的也不一定,或许是小进恨了自己,用这种方法与父亲一刀两断吧。

    朱大进萌发了寻找儿子的想法。

    他先到了县城,去找当年的教书先生。

    他来到县城最气派的宅院前时,有点怯步了。当年这所宅子里的主人何等风光,便是朱大老爷也相形见绌。尽管这所宅子被占用成了新政府,可那气势没有丝毫减弱。身着干部服的人进进出出,为这所宅子平添了一丝威严。

    朱大进又泛上了当年的感觉,卑微不如一丝草芥。

    他低声下气地在门房等了半天。好在门房跟他一般出身,原是这宅子的长工。两个老伙计聊了会旧事。直到饭点将近,门房往外指了一下,就是他。

    朱大进看到了一个满面春风的人从院里走来。若不是有人指点,他真认不出来了。当年的教员先生,已经成了县长,今非昔比。

    县长看了他半天,态度虽然很谦卑,却想不起来他是哪个。大进报上了小进的名字,县长一拍脑壳,恍然大悟,哎呀,是前进同志的父亲啊。前进同志为革命牺牲,您老是烈士的父亲啊。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政府,我有些事不能奉陪您老人家了。县长看了下手表,脸上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朱大进捕捉到了一丝异样,更加坚信儿子没有死。他说,小进怎么会变成前进呢?就算他变成了前进,怎么会死了不把烟锅捎回来呢?怎么就不见烟锅寄回来呢?您先别走,我就问问,小进当年去了哪里?我得去找他。他怎么能不认我了呢?当年我也是为了他好啊。您能不能叫他回来啊?

    县长似乎明白了什么,表情不似先前的慌乱。他说,你这个老先生,当年还打击革命同志呢,嗯!县长咳了一下,现在儿子被打跑,参加革命牺牲了,后悔了吧?嗨,当年思想怎么就这么落后呢?……

    县长教育了朱大进半天。然后,他知道了小进当年去了西部。

    不久,朱大进踏上了西行之路。他向所有见到的人打听小进,人家哪里知道小进的样子。后来,朱大进便只给人讲烟锅。拿出自己的铜烟锅,比划着只找那拿着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烟锅的人。

    他走过一个个村落,一个个牧场,一个个帐篷……

    他用自己诙谐的苏北俚曲,伴着高胡,换来饮不尽的马奶酒,吃不完的乳酪烤馕和干牛肉。他的足迹在多年后的今天几乎踏遍了整个西疆。这广袤的大草原如此冷漠,小进仿佛在这儿销声匿迹了,如风一般。

    朱大进一路上遇到了许多终生想也不敢想的奇人异事,却始终无法遇到自己那个普通的儿子。他的肚子里装满了故事。他的脸被风沙销磨,烈日暴晒,成了一片皴裂的土地。他的眼里画着深邃的沧桑。

    “朱大进”成了一个遥远陌生的名字,他有了一个广为流传的艺名――“老烟锅”。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