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九哥的箫声里枯坐着,从黄昏到弦月升空,满天星辰的光辉铺满原野。
老烟锅还没有来,已经过去十多日了。从下弦月到上弦月,正好是一个对称的轮回,中间是黑色的夜,点缀着灿烂星辰。
就在这个夜晚,一个远方的朋友凋零了,以一种扑朔迷离的方式,而我竟无丝毫知觉。
在昏夜交割的刹那,我看见几只大雁飘过,心头掠过一丝深沉的忧伤,莫名的。或许是那呜咽的箫声触动了悔憾的心弦,为了多年前无知懵懂的冲动。
那时,我捧着一本厚厚的纸页发黄的灰皮书,带着英雄的幻梦,在粮米满仓、奶汁如水的谎言中,来到西疆。到如今筹谋逃离,风沙、辛劳、孤寂和半饥半饱的生活磨掉了少年的梦想、野心和锐气。
悔是一付难以下咽、苦涩永存喉边的药汁,在所有闲wWw.在的时光里,就如期而至,永不辍约,让人对于苦涩的感觉从难熬到麻木到如常。我想我已经习惯了它。
那是什么让我如此忧伤?
或许是日里猝不及防的遭遇。
2.
“老畜牲还没来。我告诉你,再不走老娘可受不了了。你他妈的是不是男人,婆婆妈妈的。”锤头娘又一次破口大骂,对着锤头爸。
自从来到这片小牧场,每个清晨,我总是在这样的闹铃声里从梦中张开眼睛,开始等待老烟锅的一天。
大家相继从帐篷里钻出来,沐着朝熹洗漱。九哥和他病恹恹的妻子已经先一步在那里接水了,锤头爹在老婆的盯视下,很不好意思地收下九哥的零票,将滚烫的水慢慢注入他们的瓷盆。九嫂身体不好,耐不住水冷;九哥似乎从来就只习惯温适的水温。锤头妈赚着每日里的烧饭的钱,也没放过烧水的酬劳。
郑熊郑虎兄弟早在不远的小溪旁,将水直接拂在面上。郑虎有点瑟缩;郑熊光着半截膀子。清晨已经很凉了,口中呼出的热气清晰可见。
大家打个招呼。刀子还没起身。这个每日里准点的闹铃,唯一闹不醒的只有刀子。他唯一醒来的一次,是铃声响起的第三天。当他在铃声中被推醒时,未发一声,随手拔出一把东洋刀,刀锋从锤头娘的眼前滑过,没入一张新做的松木桌,直没至柄,在土墙的另一侧露出锋尖。回过神来,他已经又倒头睡去。那身油腻的皮衣,一下子坚硬如铁。
从那个早晨开始,铃声的指向从刀子换成了“你”,指桑骂槐时,她不再走出自家的帐篷。
受罪的“桑树”换成了锤头爹,而刀子仍在酣睡。
他太累了。从起床,便在不知什么地方与马背和烈酒为伴。能得闲的时刻,都在晚上。他的话,不外乎对九哥问一句:“老烟锅到了没?”只是语气,在满不在乎中,渐渐添加了一丝焦虑。
我知道他焦虑的原因。每个箫声悠扬的夜晚,我与九哥坐在草坡上,都可以看到泻落的寒霜,在月色星光中闪着幻梦般的光芒。秋天渐走渐远了,冬天还没有确切来到。可谁敢断定,冬天的到来,不会就是明天,就是下一刻,不会始自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那对我们这些要逃离的人来说,无疑意味着一场灾难。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不管任何代价。这不是因为这个生疏的地方带给我的内心的贫乏,也不是煎迫的生活,更不是因为将我磨砺得粗糙黝黑的风和烈日。在赵村,有我梦中的姑娘,我不要失去她。遥远的家乡的姑娘,已让我第三次走上了逃归的路。
之前两次,尚未离开草原,我就被送了回来。送我回来的是政府的工作组,他们的任务是“拦截盲目逃跑的支边人”。
我找到了传说有办法的人。一百块换来了拍胸脯的保证。这钱让我心疼,但值得,为了我的姑娘。
于是,在秋冬之交,农场疏于防范的时节,我来到了这个小牧场,加入了这样一群人。
我不知道其他人要离开这里的原因,我想他们是逃兵,承受不了艰苦的垦边生活而逃离。这让我不屑,我是精神上的胜利者。
当然有一个例外,我相信九哥和他们不一样。从他清凉的箫声、忧郁的神情中,我知道我们是一类人。
我问九哥,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是因为女人的病吗?这已是我们相熟数日之后了。我们从两个对望的草坡孤独相对,到并肩坐于一起。
九哥只默默回了一句,你呢?
老家有一个我爱的姑娘,她等着要嫁给我了。
我是为了女人,但不是为了爱,而是责任。
为什么你每晚都在这儿吹箫,吹得那么凄凉?
为了我爱的女人。
然后,九哥沉默了。那晚,没有月亮,他的眼仁里落着星光。我从那里看到幽幽的光芒,闪着深深如水的哀伤。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能感觉到。我还能感觉到,人人敬畏的刀子,却对他有一丝敬畏。九哥的眼光,闪烁着对一切的无所谓,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就像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痛苦发酵后的令人心神震颤的眼光。
这是我很久之后,知道了他的故事才能够形容出的。但在那时,我胡乱猜想着,九哥和他爱的女人有什么样的故事会让他如此沉醉,乃至每个如水的夜色中,都要久久回荡那幽咽的箫管,风雨不误。我把疑问埋在心底。我知道了,那个孱弱的美人,不是他的爱人。他们又有什么故事呢?
3.
中午,锤头打翻了一锅野菌汤。这个被爹娘宝贝的孩子,第一次显现出与锤头相关的含义,只不过被锤打的是自身,而锤打的人是自己的娘。他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尖利号叫。
牧场的人都围过去,孩子的哭声让人心头一阵一阵抽紧,何况这wWw.是一个虎头虎脑惹人疼爱的孩子。
只有“马三腿”没动,他翘着脚,斜靠在草堆上,晒着日头。秋日正午的阳光暖暖的,叫人从筋骨缝里发散着慵懒的气息。
随意一眼,就可以看到马三腿那条畸形的左腿。来到牧场不久,我就听说了马三腿的故事。它与狼有关。
那一场大雪之前,马三腿还不叫马三腿,他还是完完整整一个剽悍的汉子。他做着劫掠过往商队的勾当,在当地有些名气。得来的银元都大把撒在了窑姐们的浪笑声里。
那晚他从窑子里回返。月光映在厚厚的积雪上,恍如白昼。他阖目端坐马背上,任其颠簸前行。回味着方才销魂滋味,他不禁嘿嘿哼出了声,没留神胯下青膘马蹄声渐骤。
青膘马突然原地打转,发出一声紧似一声的嘶鸣。他骂了一声“畜牲”,睁开迷蒙醉眼。
明亮的雪地上,簇拥着一群黑压压的物事,正在向他聚拢。他猛地张大眼睛,霎时惊醒。
那是一群狼,足有数十头。草原上一场大雪,就足以造成一场狼灾。大雪覆满原野,狼难以就食,会聚成群,向一切可以果腹的动物攻击,包括人。马三腿就这样与狼群不期而遇。
他调转马头,在马身转到侧面的一刹那,眼角余光已扫视到骇然的一幕:身后已被狼群包围。此刻,他镇定下来。胯下一夹,人马直向前面的山坡奔去。这一侧还未完成包围,只有两三只狼向下围拢。
青膘马启动的刹那,他左腿一痛,禁不住一声长啸,酒意刹那褪尽。他顾不上伤痛,伏在马背上向坡顶的林子冲去。
青膘马发出一声痛啸,马三腿知道老伙计也受了伤。他想起腰间的盒子枪,抽出来,鸣空三枪。
奔跑中的狼群忽然凝滞,枪声震慑住了群狼。
青膘马在离林子不到百米的距离倒下了。马三腿看都没来得及看一眼曾生死相伴屡涉险关的老伙计,就奋力向树林爬去。双手和一条腿支撑在地上,像一只三条腿的狗,丑陋却迅捷如飞,在月光下展开一幅诡异的画面。
到了林子内,狼群还有一段距离。马三腿已无力爬上任何一条可以逃生的树。腿上的伤比想象中严重,在他身后铺展开一条艳红的血带。流逝的鲜血将他的力气也泻尽了。他绝望了,拿起枪,瞄准飞奔而来的群狼。
忽然一声断喝:“孬种,子弹怎能浪费在这些畜牲身上。”身后的树上跳下来三个人。
见到人,马三腿忽然软得连枪都拿不稳,心神却宁定了很多。
两个汉子冲向了狼群,一个女人走到马三腿身旁,给他止了血。马三腿已感觉不到疼痛,伤腿早已失去知觉。他看着那两个汉子迎上了狼群,缓缓从腰间拔出刀。两把东洋刀,在月光下有水一般的流光。
马三腿忽然泛上了一股困意,仿佛在梦中,他看着雪地上比雪更冷的寒光翻飞旋动,眼睑沉沉阖上……
醒来时,马三腿知道自己废了。然后他看到了从门外一直挂到门内的狼皮,在阳光里浮动着腥臊的气息。他的弟兄们很高兴。他们给他讲了一个神话,一个叫刀子的人的神话。其实他们能实实在在说出来的只有:他的刀卷了刃,雪地上卧着上百头狼尸。
马三腿的伤快好利索时,终于迎来了刀子的到来。他的马队成了刀子的部下,他们在草原上对抗着那些穿着黄军装,打着太阳旗,说着叽里呱啦的话的敌人。那些敌人的指挥官,都挂着一把刀,很像刀子用的那种。
刀子的弟兄们大多都挂着一把那样的刀。几乎每一次战斗,弟兄里就会增加一个挂着那样的刀。这个百人多的队伍,就以“刀子”的名号而席卷草原,响过每一个牧民的耳朵……
“‘三腿兄弟,那晚你少了一条腿还跑得过狼,果真是有血性的汉子。刀子我从没看错人。’所以我就叫马三腿,这是刀子给的号。”马三腿曾对每一个人这样说过。如果不是如此,以其凶悍,有谁敢叫出这个诨号。而他说的是时候,满面自得。
4.
现在,马三腿一脸坏笑,满是讥讽。那条缩成柴般的左腿一颠一颠的。
郑虎走过去护住了锤头。
“大嫂子,别打坏了孩子。”
“俺打俺自家的孩儿,管你屁事!”
郑虎的脸腾地红了,这是一个有点羞怯的年轻人。他嘟囔着:“有这么打孩子的吗!”
母老虎正待发作,抱臂站在一边的郑熊,不紧不慢地开口了,“阿虎,你管啥闲事,给我过来。等着看好戏吧!”
这嗓音粗而低沉,蕴着力量。郑熊斜站那里,一脚支地,一脚悬着一抖一抖地晃动,双臂挽在胸前,随着一晃一晃,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郑熊比郑虎矮了些,但乍看起来,却显得比兄弟矮了许多。他身上肌肉虬结,仿佛百年的老松根,脸上隐约泛着狠历的神色;而郑虎显得比常人瘦长很多。这是一对颇有对比意味的兄弟。
望着郑熊脸上不置可否的笑意,不安分地晃动的身躯,锤头娘没再出声。
“俺……”郑虎刚出声,郑熊又喝了声“回来”,语气中已不耐烦。郑虎低头讪讪地挪到郑虎背后。
“接着来嘛!大伙儿都等着呢。”郑熊嘿嘿笑着说。
“孩他娘,算了,不就一锅汤吗。”锤头爹终于开口了。
正僵滞的火力转向了他。
“你个三锤子打不出屁来的东西,咋就轮着你放臭了。有种对着旁人去。看着老婆叫人欺负,连个屁都不敢放。现在倒管起老娘来了。倒了八辈子霉了,让个歪嘴老太婆骗到你个穷家里,守着你个又老又丑又没用的东西,要什么没什么……”
锤头爹抱着头,习惯性地慢慢蹲下去,满脸皱纹拧到一起,像个遭了霜打的茄子,不发一言。
“你个孬种,你接着说啊!老婆让土匪糟践了,屁都不敢放一个……”锤头娘说着拿起炊帚,朝丈夫劈头盖脸扑打过去。
锤头爹不吭一声,还是蹲在那里,抱着头,渐渐委顿。
郑虎正要上前去拉。郑熊一把扯住了,瞪他一眼,“管你屁事!”
我上前去扶起锤头爹,格了一下炊帚,炊帚竟然意外飞了出去。那妇人扑到地上,拍腿哭喊:“你个死右派,地主崽子,小四眼,也来欺负老娘,老娘不活了……”声调有板有眼,抑扬顿挫,“你以为老娘不知道,你个小四眼,整天跟在大四眼屁股后面,一晚一晚听鬼啸,还不是地主崽子的色心,想搞人家老婆破鞋……”
我脸上腾地涌起一股热气,手也不由得颤抖起来。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只能用颤抖的指尖,指着这个妇人,“你……,你……,你……”挤不出一句话来。
“俺,俺,俺怎么了?戳到伤疤了吧?早就看出你是个包藏祸心,不要脸的淫棍。”
“你说什么呢……说什么呢……”锤头爹只有这一句话。
一股冤气激得我快溢出泪来。
马三腿一瘸一拐走过来,从兜里摸出一把票子,抽出两张,甩到正在哭喊的女人脚下。
“拿着滚蛋。别惹老子心烦。”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开。
锤头娘一下子止了哭,傻愣愣地看着马三腿走远。
这带着杀气的一声,弄得四围寂然,唯闻锤头的抽咽……
5.
坐在山坡上,望着漫山遍野、铺到天地尽处的荒草,心也染满了荒凉,那荒凉凝结在眼波中,不灭。
小河绕着山坡潺潺流过。水抹过卵石,激荡出哗哗的声音。风吹过,草叶磕碰着发出嚓嚓的声响,宛如圣湖的轻波回荡;草丛折腰处,一些羊只凸现出来,异样的孤独。从没料到,“风吹草低见牛羊”是这样一番凄凉景象。
一双手蒙住了我的眼睛,手的触感小而肥润,“锤头,是你!”
松开手,锤头坐到我身边,“你看什么呢,叔叔?”
我笑笑,没有出声。
“对不起,俺娘……”
“叔叔没事。你看――”我扮了个鬼脸,但能感觉到嘴角一丝不自然的苦笑。
锤头笑了,有一丝小孩子放下心事的释然。他把一个纸包塞进我怀里,“叔叔,给你好东西,不许告诉别人啊!”他追着一只羊,蹦蹦跳跳走远了。
我翻开纸包,是一张油饼和一个小锤头。锤头是木刻的,涂着红漆,中间有一个串孔。这是锤头脖子上一串辟邪的物件之一。北边的一些地方有这样的风俗,每长一岁要给孩子加上一个辟邪饰品。大概是锤头刚从颈链上拆下来的吧,那串孔磨得光润圆滑。
油饼初到牧场时曾吃过,可能是调和了葡萄酒蒸成,有淡淡的酒香。据说是锤头娘那顶泼悍的妇人捉摸出来的,整个西疆独一份。此地无论牧民或是新兴的农民,无不好酒,这种杂着酒味的食品,都没尝过,故颇受青睐。凭此,锤头一家发了一笔财。
到达这个小牧场,没有人想到会等这么久还没出发。开初大家都很大方地拿油饼当饭吃过,锤头娘凭着这个也在这里赚到不少票子。渐渐地很少有人再舍得吃了。确实是美味,可是那点辛苦攒下来的小钱哪经得大手大脚。不过做家常饭的活计也被锤头娘揽了去,辛苦不变,赚得只能是一点小钱了。这个妇人确实泼悍,干起活路来,也有一种不要命的劲头。
再美味的食物,想到出自一个令人生厌之人的手,便没了下口的欲望了。我将纸包好,揣入怀中。
天暗下来,夕阳吐出回光返照的颜色。微风吹拂着浓密的衰草,在那折向一侧的草叶上镀上一层金边。
马三腿的伙计们驱赶着马群,背着夕阳,达达地奔腾而过,惊起一群群鹌鹑,跃向远处。西边天际,一群大雁凄惶地飘过。
几匹马在河边驻足。伙计们大声吆喝起来,尖亢嘹亮的声音,惊起马群快速地奔向围栏。轻捷的蹄子踏在河水里,溅起血色的飞沫。
箫声又在此时响起,低沉幽咽,仿佛草原古堡里传出来的苍凉的回响。
那箫声一直幽咽到弦月当空,星辰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