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渔司马归乡遇困境 小乙王钦差劝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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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虑山中的泉美那是个神奇的地方,两条小河在村南交汇,又一块向东北流去。背后的老爷山象一柄伞菇,挺立在阳光下。坐在村头的苍松翠柏下举棋对弈,聆听山歌水唱倒是文人墨客极佳的去处。但山民们终日劳作,为生活奔走呼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又那有闲心雅兴去听松柏呼号、绿溪吟唱呢?此时,被贬为民的子渔站在溪水旁,望着松涛溪流发呆。

    子渔的宫罢了,封地收回了,奴仆下人也是另有其主,留给他的只有老马破车和妻子儿女。细想来戎倥偬一生,如今是该静下来安渡晚岁了。与人在棋弈之中、山水秀美之处渡下余下的日子,不闻战场的厮杀与哀嗥,不闻朝廷的腐败与奢侈,是象神仙似的逍遥闲致了,可他子渔是从奄一步一个脚印随盘庚走过来的,鬼方、羌方、舌方、土方以及百濮、淮夷是在他军伍的铁蹄下一个一人个地征服的。如今,鬼方、羌方又到了冰封时期,这些收入不足以养民的部落又将到殷边烧杀抢掠,自己这骁勇战将如何可溶入山水之中听水唱鹿鸣呢?

    子渔的家紧临着清凉溪,当年父亲从隆虑大山中当兵去时只留下一座夯土作墙、茅草作顶的院落,北屋三间、东屋两间。可子渔晚年从外边归来,房屋已烂,上不能避雨,下不能避风,一家人除了邻人捐助的一点稻谷再未有半点其它生活用品。子渔戎马生涯几十年,未曾植桑耕田,未曾捕猎放牧,更不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庶民生活,如今到了这一无所有的地步又怎么做、怎么为,怎么过这极为简单又无聊的日子呢?!

    子婐很了解自己的父亲,他知道父亲生性耿直,以国事为大任,凡遇到不合理的事就要说,就要讲。子婐多次劝父亲收敛些,国王不是自己当着,不可随便对人家说三道四。但子渔已经六旬,岁月的风雨可改变他的容颜,但无法改变他的禀性了。他敢舍弃生命,敢冒犯天颜逐了小乙王的美女,就是要推给人世一个贤明的国王。可没想到白雪虽会给大地带来一片洁白,但任何东西都可以给它以脏污,不用许多,只有一点就会让它纯洁的名声殒灭,从这花花乱世上永远消失。

    子婐坐在了三块石头垒起的灶前,烧鼎作炊,但却随灶中的火苗跳跃而闪烁着不平的思绪。如今全家为民了,田土无有一分,今日乡邻可以救助些稻谷渡过困境,明日呢?后天呢?父亲的耿直是给儿女们作人树立了榜样,但带不来任何财富。在家人无饭吃时总不能只靠铮铮的傲骨、冲天的浩气过日子吧!子婐抹一下涌上来的泪水,又在思索一条务实的路。思量许久觉得除了嫁人再无它途。就想嫁个富裕人家,靠人家的经济实力来帮助自己这个家。

    人世间有所思必有所求,有付出必有回报。子婐刚透出风来要嫁人,泉美的小脚婆连香香就找上门来,要乱点人间的鸳鸯谱了。此刻,她这媒婆可不问你子渔曾是当朝司马,为国立过多少战功,也不问你子渔是多么刚直,是世人崇拜的楷模。她看到的是你子渔在外头混了大半辈子,如今混得连饭也吃不上了。我给你女儿找个家你得感谢我一辈子。于是小脚一拧、屁股一踮来到了子渔家,要当这大谋了。

    子婐与母亲边煮饭边搓稻谷,见连香香进来赶紧让了个墩儿,笑脸相迎。连香香一见这家中屋顶漏雨,墙塌半边,心中马上低看了他们一头。嘴一张道:“渔嫂子,婐侄女,我看你们挺可怜的,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当然更不用说有什么山水田土了。我一个孤老婆子也接济不了你们什么,但我会说谋,可以给你闺女找个好家,让你们也跟着沾光呀。”

    子婐道:“那就谢谢大娘了!”

    连香香道:“咱这泉美村呀,首富就是姬磙,这泉美的山水田土一多半是人家的。他家当年勤王有功,盘庚爷将泉美分封给了他。婐侄女如果嫁给他,肯定吃喝不愁。怎么,现在见见去?”

    子渔妻到了这种地步也无它途,好在米已煮差不多了,就让子婐熄掉火随连香香去了姬磙家。

    姬磙家在泉美最东边的岗梁上,下边是远去东流的清凉溪,一个辘轳安在东墙外,打水不用出家。辘轳旁一片空场,有三间房大,葡萄架遮荫,精磨石桌石凳排入,平时家人在这里挑水值班,一见官道上来了上级头目,赶紧禀报,姬磙就换新装,骑灰驴迎到村头。再看姬家房屋院落,条石作壁,石板作顶,石板石砖磨制的光滑无比,中间缝隙连个针都插不进去。再看门扉石墩,雕刻成飞禽走兽,平生许多异趣,雕梁画栋不一而足,花草圃苑充斥院落,一看就是个富庶之家。

    连香香带子婐母女从正门入内,走过蜿蜒曲折的诸多回廊,转过几重院落才到了姬磙的住处,一路上,女俾如云,妻妾成群,使偌大的院子处处不空。连香香一边引道子婐母女前行,一边对姬家赞不绝口,只到了姬磙住室才闭口。

    姬磙从室内出来,身着锦绣,头着巾冠,一看就是富庶之主,可到了跟前一看,满脸麻子,如人所述:远看石榴皮翻开,近看一堆炼渣。子婐一见回头就跑,子渔的老伴也将脸扭到别处。连香香倒未有一点反感,对姬磙双手一揖,道:“姬老爷,我可给你把人领来了,这子渔的女儿可是天姿国色,大户人家的女儿,如能嫁给姬老爷你,不出三年,给你生个白胖大小子不说,还能帮你在京畿建一片大业,那时节,你姬老爷恐怕就该感谢我老媒婆一辈子了。”

    姬磙道:“连香香啊,人家都说你吹塌天没说差呀,人都跑了可你还在吹。算了吧,给你枚宝贝到别人家去吹吧。”

    连香香听姬磙这么一说才转过头来,一见子婐果然不在了,只好接过宝贝走人。当然走时也未忘丢一句话讨好姬磙:“回头我再给你找个好的。”

    子婐一气赶回家,本想扑那草铺上大哭一场,哀叹自己的命运,但家中却来了一位客人,那就是那当朝卿士甘盘。

    甘盘来泉美探访子渔是小乙王的旨意。小乙王自从贬了子渔,是除掉了眼中钉,肉中刺,可以为所欲为了,但边防告急,鬼方、土方的侵略必须由子渔这样的战将去抵御,于是小乙王又想起了子渔,就又请甘盘来泉美找子渔。

    甘盘风尘仆仆来到了泉美,找到了子渔那个家,当他看到顶破墙塌的院子,不由得叹了口气:“唉,子渔啊,你一生为国,如今到了这种地步!也不知你是否在心中反省过?当官当官为了吃穿嘛,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甘盘站在了门前,问道:“子渔兄在家吗?”

    子渔听到是甘盘来了,连门也没有出,还是老伴打开门才让甘盘进了屋。甘盘没想到子渔到了这种地步还这么高傲,心中立即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多年的宦海生涯也使他养成了藏而不露的性格。他迈步入室,嘿然一笑:“啊,子渔兄啊,这可不是入殿上朝啊,何必正襟危坐呢?”

    子渔道:“啊,甘盘卿士,你是小乙王心中的红人,可以帮他寻欢作乐,可以助他沉缅于酒色之中,又来这穷乡僻野干什么?”

    甘盘见子渔对自己如此讥讽,心中十分不悦,但有王命在身也不便发作,道:“这里不有着你这个贵人吗,我在京畿又如何可以安睡?”

    子渔冷冷一笑:“贵贱只是帝王的好恶,如今我已成为一钱不值的庶民,不知卿士还认为我哪一点贵?”

    甘盘道:“子渔兄,如果我要认为你比我贱,我还会来这山沟里看你吗?”

    子渔听此一时没了言语。

    甘盘又道:“子渔兄,你坐着不觉得累吗?”

    子渔听甘盘如此说,才知道甘盘是怪自己没有让坐,就道:“甘盘,我家就这样,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甘盘道:“我想子渔兄还不致于把老朋友拒之门外吧?”

    甘盘寻了半天,见屋内确实没什么地方坐,就坐在子渔身边的草铺上。子渔对外边喊:“小婐,给你甘盘叔上茶。”

    子婐听到喊声,将粗磁碗盛了碗凉开水进来,对甘盘道:“甘盘叔,请喝。”

    甘盘抬起头来,一见到子婐不由得楞了。他是十几年前在子渔家见到子婐的,那时节子婐还只是个七八岁的黄毛丫头。以后,随着子渔在小乙面前的失宠甘盘也很少到子渔家去了,没想到子婐已经出脱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一股灵性好象要从衣服中透出来,使人见到她的身体就脸红心跳。看到她那青春的脸庞,就会按捺不住浑身的激情,狠不得马上纳入自己的怀抱,与其日夜厮守。于是甘盘一时呆了。

    子婐抬起头来看了甘盘一眼,当她看到那色迷迷的目光不由得低下了头。她隐隐地感到甘盘的目光中有一种刺人的东西,仿佛要刺穿人的衣服把内容看透。不过,这种想法也只是一闪而现,又马上消失:甘盘是自己的父辈,又与父亲共事多年,他不会对自己有非份之想的,就将水放甘盘面前的地上,道:“甘盘叔,请用茶。”

    “好,好!”甘盘在子渔面前只好收起邪念,将那碗淡无滋味的白水饮下。

    子婐退出了屋外,子渔口气仍然冷冰冰地说:“甘盘哪,我已是朝廷的钦犯了,今日贬官归乡,明日说不定就会让人来宰杀,你怎么不避嫌疑,来这大山深处找我呢?”

    甘盘自嘲地一笑:“哈哈,子渔兄说得也太严重了。子渔兄为殷商数年来驰骋疆场,奋力杀敌,实乃殷商的功臣哪,全朝文武谁提起你来都翘指夸赞哪。只是你逐了小乙王选的美女,小乙王一时生气才贬你归乡。我也很替你挽惜,抽空就向小乙王谏你的好处。小乙王也念你的功绩,想把你召回朝。不过,子渔兄当时在殿堂面君言语也过份尖刻,只要你亲自上殿,向小乙王磕头认错,小乙王还会续用你的。”

    子渔冷笑一声道:“甘盘哪,你我同为一朝同僚,你说我子渔贪色吗?”

    甘盘:“不贪!”

    “贪财吗?”

    “不贪!”

    “贪宫吗?”

    “不贪!”

    “是啊,不贪色、不贪财、不贪宫,哪我贪什么?”

    “这……”甘盘无法回答了。

    子渔说着站了起来:“甘盘哪,人家妻妾成群,奴隶千百,而我多年来只是伴着一个老妻、数方田土生活。当年小乙王念我打败了土方,赐我奴隶三千、美女三百,我都婉言谢绝了,难道心中不就只想着咱们的殷商吗?甘盘,你给我说,我哪一点谏言不是为了我们的国家?又有哪一点是为了我自己?还有哪一点是在诽谤朝廷、诋毁国王啊?!”

    甘盘听了连忙附和:“哪是哪是!”

    子渔道:“我的所作所为既对人无害,又无损于国家,我又该怎么认错?难道我该硬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才是出路吗?”

    甘盘随口道:“是啊,自己没办错事认什么错?我也给小乙王讲了。可子渔兄啊,小乙王是一国君王,即便是办错了事也不能认错啊。你想,国王向一个大臣认错还成什么体统,往后人们还不都藐视国王。所以我说呀,你还是随我一道回朝,向小乙王认个错,就当以前的一切是一场儿戏!”

    子渔听后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国王错也为对,朝臣对也为错,甘盘哪,照你这么说来这世间还有什么道理可言?”

    子渔的话使甘盘沉默了。是啊,人家讲得有理,自己无法辨驳。如果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肯定就会伤害小乙王,就是杀自己的头自己也不敢把话说下去的,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他都顺利地走过来了,又如何不会用几句好话来哄子渔一番呢?于是就又弹动三寸不烂之舌,开始了又一番相劝:“子渔兄,道理是人定的呀,理也是人说的。当宫享福,庶民受罪那是由天定的,你仔细地想一下咱们的先祖,逝去的帝王,哪个不是有众多的嫔妃?就是再换上几代君王,他们不还要在歌舞声中渡过自己的一生吗?你又何必少见多怪呢?”

    子渔道:“甘盘,你不要误解我的话,我是上谏君王不要在酒色之中沉沦,不要疏理朝政。甘盘,wWw.难道你没有看到吗,这些年王公大臣各自为政,四面方国多不朝贡,殷商江山岌岌可危呀。我的甘盘卿士,国家到了这种地步难道你还要为虎作怅吗?”

    甘盘拈了一下胡须,淡淡地一笑:“嘿嘿,子渔兄啊,这些我怎会忘记呢?!可子渔兄你想过吗,有史以来除了伊尹敢对君王兵戎相见,谁又敢对君王直言相谏呢?就象老兄你吧,可谓殷商一代忠良,时时为国为民着想,但结局又是什么呢?现在你身居乡间了,尽管还满怀报国之志,还能犯颜上谏吗?还能为国厮杀于疆场吗?还能为民办几件实事吗?子渔兄啊,翡翠固然玲珑剔透,雕出的物件也很让人喜欢,可打碎了还能有原来的姿色吗?石头并不华美,可作石墩、可作石柱、即便是扔到路上也可以绊倒几人。我的子渔兄,你为什么非要自命清高呢?难道不可以弯一弯你的腰,低一下你高贵的头,迈过生命途程中的这个门槛吗?”

      子渔听了甘盘的话又是一阵大笑:“哈哈哈哈……我的甘盘卿士,苍天创造了生灵万物,就有耿直的,有弯曲的。我呢就象一块未能雕琢的玉石,活也透亮,死也光明。如今既到了这种地步,对自己的作为也就无怨无悔。除非小乙王改变了朝政弊端,否则,死在故乡我也不再回朝!”

    甘盘听子渔这样大言不惭地讲话不由得楞了。他是负王命来请子渔复出的,可没想到子渔竞是这样的顽固,似这样的话自己回去如何向小乙王交待呢?如果如实禀报,子渔必定遭致更大的灾难。用伪言庇护他,又有欺君之嫌。这不通情理的子渔将要把我推至两难之地呀!

    子婐一直在外面听着父亲与甘盘的谈话,见父亲将要把事情闹砸,赶紧奔了进去,拉着父亲的胳膊劝道:“爹,刚才你与甘盘叔的谈话我都听到了,女儿佩服父亲的胆气。可是仅凭那点胆气又能干点什么?如今咱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儿女想想啊?父亲你就低下头向小乙王认个错吧,退一步天高地阔呀!”

    甘盘见有人替自己解围不由得笑了:“哎,还是俺的大侄女聪明啊。子渔兄,你就听侄女一句与我一道回京畿吧,那里才是你用武的地方啊!”

    “不!”子渔果断地说,“人活在世上,死无所谓,关键是留个名声。人生的路我已经走过大半,我不想让自己的后半生再染上污垢!”

    甘盘对子渔的固执生起气来,冷冷地一笑道:“嘿嘿,名声,名声算得了什么!咱殷商立世多少载了,象咱们这些作司马、卿士的又有多少人,谁又在历史上留下了些什么?别说万古千秋,三百年行吗?一百年行吗?恐怕后人除了知道帝王的年代外连他们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了,又如何知道你子渔都干了些什么呢?人活在世上就那么几十年,还是先想想自己再说吧。如果再固执下去只会苦了你自己!”

    子渔见甘盘如此游戏人生,不由得发了怒,呵斥道:“甘盘,我活得够萧洒的了,我的儿女比奴隶们强似百倍!你的话我记下了,但我矢志不改。在这山村听风吼水唱,要比我在朝廷整日看那么多肮脏的东西强!”

    子婐见父亲将话说的这样绝,只怕产生严重的后果,赶紧晃动着父亲的胳膊:“爹,你可不能只为那点志气活着啊!”

    子渔一耳光将子婐打出多远,骂道:“咱们子家人祖祖辈辈均是铮铮傲骨,以刚直不阿作为立世之本,怎么到了你这里倒软了脊梁骨?你给我滚一边去,如再这样没骨气我就将你斩作数段!”

    子婐是子渔的掌上明珠,从未挨过一句骂,今日遭此呵斥委曲得泪水直流。甘盘见子渔固执到了这种地步,掏出几朋贝放草铺上:“子渔兄,人各有志,不可强勉,兄弟只好回朝向小乙王禀报了。这点钱留给你过日子吧。”

    子渔拣起贝又送甘盘手中:“甘盘,你不要可怜我。这贝,你还是拿去,别让我看到它软了心肠,为它而改了初衷。”

    甘盘站了起来,道:“子渔兄,你的鸿图大志我并不干扰,但这几个钱你要推诿我就太不高兴了。你可以为你的志向活着,但小婐他们还要吃饭,你不要让他们陪你一起过穷困的日子。”说着将钱往铺上一扔走了。

    子渔虽然对甘盘的作为并不推崇,但人家既来看自己,又将贝币相送,也过意不去,起身将甘盘送至村外。但他并不知道又一场灭顶之灾在等着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