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学习班的犯人隔着门对我说:“我没见过这么不使劝的,你哭吧,哭死你,就是把天哭塌下来,我也不管你了。”
又说:“我还回家呢,我还要减刑呢,你只要不死在学习班里,死到哪都行,你死了,看你一眼,我都觉得浪费气力,有这二两力气,我还暖肚子呢。你这人不值得搭理,太不知道好人歹了。”
那天晚上,我已经睡着了。看学习班的犯人揉着没有睡醒的双眼,把我喊了起来。他说:“大队长提讯你,有啥话你跟他老人家说吧。别让我跟着你提心吊胆了,有啥委屈好好诉吧。”
做犯人就是贱。大队长还没有他的岁数大,他却老人家老人家的挂在嘴上。我不知道,他这么喊的时候,心里是啥滋味。从他的口气里倒是可以看出,他内心里的洋洋得意。别的犯人不能也不敢这么喊,他能这么喊,可以让别的犯人感觉到,他和大队长的距离有多近了。有了这样的感觉的时候,他就觉得自豪了。越王勾践尝吴王的粪便,那是为了复国,犯人作贱,只是为了苟且偷生地的活下去,平平安安得走出监狱那扇好进难出的狗B大门。
我从学习号里走出来,大厅里静悄悄的。夜班犯人已经提工走了,中班收工的犯人,也已经吃过饭睡觉了。
看学习班的犯人喊了报告,大队长准许我们进去了。深更半夜的,看学习班的犯人怕政府有危险,站在我的身后,监视着我,以防我图谋不轨。大队长对他说:“你出去吧。”
看学习班的犯人笑着说:“我怕……。”
他的脚步并没有动,他是向大队长表白,他是多么的忠诚,他是多么的关心大队长的安危。犯人,少微聪明一点的犯人,都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向政府表达忠诚的机会。我做不来这样的事,倒霉也就没什么话可说的了。
大队长打断了他的话,说:“出去。”
大队长的声音不高,却充分传达出了一把手的威严。看学习班的犯人不情愿地离开了值班室。出门的时候,没有忘记,回过头来,轻轻地把门带上。他关门时小心谨慎的样子,仿佛大雪天,在雪地上支好了网逮麻雀,怕惊走了麻雀时的小心的样子一样。我觉得很好笑。人活到这个份上,连一只麻雀都不如了。
门关上了。大队长说:“有什么要说的,你说吧。”
我说:“装病论堆抗拒改造的事,你已经清楚了,我就不说了。”
大队长说:“你等等,我问你,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不是装病?”
我说:“这是最简单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用不着多费口舌。有时候,话说多了,倒是越描越黑了。”
大队长说:“你就不怕顶撞我会收拾你?”
我说:“你不是哪种不讲理的政府。”
大队长有些得意地说:“你接着说。”
我说:“我没有往扒煤空里扔石头。”
大队长说:“你没扔石头,你为什么要承认?”
我说:“你拿出来我写的事情经过,认真看看就清楚了。”
大队长说:“我认真看过了。你说说为什么不是你吧。”
我开始说了。
扒煤孔的岗位上是两个人,一般情况下,在收工前一个小时,我们两个人轮流去洗澡。那天,我先去洗澡了。和我一起洗澡的有操作室的一个犯人,还有司炉上的一个犯人。我们洗完澡一起出来的。我走上岗位的时候,扒煤滚已经被石头卡住了,组长和钳工正在打开机器。懂煤粉炉的人都知道,放进去一块石头,到卡住扒煤滚的齿轮,最少需要五分钟的时间。这就是说,在我没有回到岗位上的时候,那块石头,已经放进去最少五分wWw.钟了。从澡堂到岗位的距离,最多只有三分钟的路。放进石头的时候,我正在澡堂穿衣服。这有人能够给我证明。
换一句话说,就是没有人敢站出来给我作证明也没有关系,我依然能够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咱先从煤上来说。我们现在用的是新安煤。新安的特点是,容易燃烧,里面的石块少,而且小,不用过筛子,煤粉炉就可以直接使用了。新安煤的缺点是,燃烧时的热量大卡不是太高。煤粉炉的特点是燃烧比较稳,不适合快速提升气压,这正好弥补了新安煤的缺点,使其得到充分的燃烧。
新安煤里本来石头又少又小,我见了那块从粉碎机里取出来的石头,有两个拳头大。自从您来了之后,新安煤上炉前,也都过了筛子了。这样大石头,不可能上到煤仓里。这肯定是人为的。假若这块石头是我放进去的,我根本不用放这么大的石头,有拳头大就足以让粉碎机的齿轮卡住了。因为,新安煤里根本就没有这么大的石头,最大的也就是拳头大,拉三五车煤,也难碰上一块。我这么做是在陷害拉煤的人,我和他们没冤没仇的,陷害他们没有道理。我要是想陷害他们,也不会放这么大的石头。放这么大的石头,我是在告诉政府,不用查了,我就是想破坏生产。您说,我又不绝望,我给自己找罪受,有什么意义?
假如,这还不能证明我的清白的话,我还能向您提供一个推理,能够准确无误地找到放这块石头的人。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这是一个阴谋。而且这是一个愚蠢的阴谋。他们设计这个阴谋的目的,就是想整治我。能说明这一点的是,这个问题是出在周六的早晨,为什么到了周一的下午,才想起来说这件事?这中间将近三天的时间,他们再做什么?他们在精心策划这个,他们认为聪明的阴谋,其实是最愚蠢的阴谋。他们要是知道一点煤粉炉和新安煤的常识,也不会这么做。我不能说出这些人的名字,不是顾及他们的脸面,因为我是一个犯人,我没有下结论的权力,我以后还要改造。
都知道,和我同班的犯人马少敏是一个三脚跺不出来一个屁的家伙。平时见了政府,腿都打哆嗦,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好。谁会相信这样的人会破坏生产,会放那块石头?扒煤孔放进这么大一块石头,让人想都不会想,就是我放进去的。
王少敏的烟瘾特大,别说犯人都知道了,大队政府没有不知道的。平时走在队列里,看见路上有一个烟头,只要队长不注意,他就会弯腰捡起来。这事见怪不怪了,在号里,谁要抽烟了,他会在你身边等着拾你的烟屁股抽。工地不让抽烟,他每天都想尽办法往工地带烟。他怕查出来了,就把捡来的烟头弄碎,用纸包起来,绑在大腿的内侧往工地带。这事,分队犯人都知道。
那天早晨,想陷害我的犯人,看我在澡堂里开始穿衣服了,就慌张地跑到扒煤的岗位上,掏出一支古城牌香烟给了王少敏,说:“你快躲到炉堂西边去抽,我帮你看一会。”
王少敏平时都是捡烟屁股抽,见了一支完整的烟,别提有多高兴了。他来到炉堂西侧去抽烟了。
我们平时抽烟,都是在这个位置。炉壁上有一个小孔,炉堂里的火从这个小孔里,窜出一乍长的火苗。王少敏大口大口抽了起来,两三口,就抽了一半。这时,那个犯人跑了过来,说:“别抽了,来人了,快弄灭,把烟头给我。”
王少敏又狠狠抽了一口,不情愿的把烟头给了他。王少敏回到岗位上最多有三分钟,粉碎机的齿轮被石头卡住了。这时候,我洗完澡正好回到岗位上。wWw.
我对大队长说:“要是事情不是这样了,你可以把我拉出去枪毙了,我一点怨言都没有。”
我又说:“要是王少敏抽的不是古城牌香烟,说我破坏生产,我就认了。”
大队长有些吃惊地说:“你为什么等到现在才说?”
我说:“队长会听我的吗?他把电警棍放在我的脖子上,我还头撞南墙不拐弯?”
大队长说:“你到锅炉房时间不长,为什么对锅炉了解的这么清楚?”
我说:“我不想和他们多交往,怕惹是非。我关注锅炉,可以转移住监的痛苦。仅此而已。”
大队长沉默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