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擦肩,缘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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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气温便开始回暖。有春天的迹象了。

    我早起便打车去江滩的新房。我曾想,某一天在阳光笼罩的阳台里,听爵士乐喝咖啡,膝头放一本《马波克村外》。对爱人说一句“我忽然爱上了里约”,他会意地笑,吻我额头。

    但我从未想过要和我的男友于建峰一起在这样的情景中完成这样的浪漫。他是我的男友,但我在一切有关浪漫的细节里从不会想到他。天,我不过才二十六岁,已经不知如何与男友相处。很多人,一世无爱。真可怕。

    新房子和家里的一样,远离地面几十层,宽敞明亮。阳台视野开阔,临江望去,看苍生如蝼蚁。

    对岸有一排酒吧,清晨刚好能看见零落的红男绿女从里面出来,很小的影,即刻四散消失。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即使彼此曾在刚过去的几小时内跳贴身舞,甚至度过一夜情。

    我忽然想起那本熬夜三周完成的却又被枪毙了的剧本。呵,我真该写点都市一夜情或者三角四角肥皂恋之类的故事。

    但今天阳光大好。

    我用带来的咖啡壶煮了一壶咖啡。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享受人生,时不我待。放在哪都是大道理。

    半杯咖啡的时间,门铃响了。我搁下杯子去开门。

    是一位高个子男人。灰色休闲西装,柔和的眼睛,俊朗的面孔透着英气,瞳孔深处似有星子在闪。这是似曾相识的一张脸。

    “单伊?”他竟先开口。

    我一怔,“你是徐衍之。”

    他点点头笑,“好久不见。”

    “是好多年不见。”我笑。

    我让他进屋,给他倒上一杯咖啡。很多年不见,曾经的少年现在已经是一个挺拔俊朗的男人。但他没有变太多。只是眼神更加沉静和睿智,并且多了岁月沧桑的积淀。

    我们礼节性地相互寒暄。原来他一个月前从法国回来,开了一间设计室,伙计老板通共只他一个。即便在法国多吃得开,回来也要从零打拼。人脉是至要紧的东西。

    “没想到回国这么久没接到生意,第一笔生意竟是帮你做设计。”他说。

    我又笑,“想必国内的生意比法国难做。”

    “想必国内的设计师早已叫我这种伪海归自叹不如。”他微笑。

    “你这话可揶揄了一船人。”

    “你看现在还有谁像我这样穿西服配休闲鞋。”他玩笑地说,但声音仍然沉静。

    我摇摇头,“没有谁穿西服配休闲鞋能好看。你算例外。”这是实话。他并不很精致,但好看,那种温和的好看。

    他轻轻抬眉,嘴角上扬,“这顶大帽子戴得舒服。他们从来只说我不修边幅。”

    他笑的时候,瞳孔更深。不修边幅却仍然气质上佳的男人,必定洒脱不羁,不会患得患失、纠结于因果利弊。叫人心服。

    我又想wWw.起于建峰,常年的正统西装和金边框眼镜,俨然一个生意人。他可会像徐衍之这样,毫不在乎有没有生意做?不不,他已经是一个拥有一支小股票的生意人,股票下跌一分他会火急火燎。

    我忽然滑稽起来,对徐衍之说,“我在庆幸,幸好你不是西装领带衣冠楚楚,否则会把我的房子设计成积木堆。”

    “哦?”他有兴致地看着我,“那么你希望你的房子变成什么样子?罗马圆柱广场或是迪士尼城堡?”

    “哈,”我呵呵大笑起来,“我不介意你把它弄成山寨茅屋。”

    “那我自由发挥。”他眉梢微翘,“但总得听客户要求。”

    我想了想说,“只阳台设计成咖啡馆露台,其他室内一切从简。”

    “咖啡人生?”他朝我举一举手里的咖啡杯。

    “艺术家常常敏感。”我点头笑,“但是老爸常常埋怨我不喝铁观音,却一味只喝洋货。”

    “我不过只有个小作坊,艺术家怎么敢当。”他倒谦虚,“你的咖啡比得过上好咖啡馆的味道,也不怪你爱它。”

    我有些意外。父亲和于建峰喝我煮的咖啡,常常像吞咽白开水一般,仿佛索然无味。他却大加夸赞。

    “如果有爵士乐更好。”我说。

    “最好还是老头le的声音。”

    呵,他比我更不着边际。多年来头一次见面,我与徐衍之竟可以谈笑如老友。他夸我的咖啡上好。岁月已经将他磨砺得气度沉稳,比实际年龄更加老成的沉稳。但他骨子里有浪漫情愫,包括额上那条隐隐的纹。

    “当年你说去巴黎是为了学金融,但是现在为什么做起室内设计?”我记得问。

    “当年?”他微笑,“昨天的事情都会变卦,更何况当年。”他站起来扯开落地窗帘,他的背影在阳光里轮廓模糊。

    昨天的事情都会变卦。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长久或是永恒。这道理亘古不变。我轻轻叹气。

    “不过,”他转过来,笑容柔和,“我倒确实做过一年的海外市场部经理,那时算得上工作狂人,整天为打拼业绩废寝忘食,唯一令我疲惫的是人际关系。一次开会与顶头上司争辩,我很激动,大骂他管理不够人性。后来递辞呈的时候松了一口气,某些人终于不用再全神贯注地等我出错。”

    “你是我见过最自由的人。”我由衷地说。自由的人活得轻松。他生性不羁,所以不容易被生活左右。

    “如此自由的代价是三年的事业空白。”他轻笑。

    我深吁一口气。这男人跟我一样不信命。

    “当年你还是穿白纱公主裙的小孩子,戴蝴蝶结。”他忽然说。

    我不置信,“那时我至少十二三岁,怎么是小孩子?”

    他一怔,又玩笑地说,“大概我老了,所以即便看到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也觉得是小孩子。”

    “三十而立,怎么就老了?况且男人四十一枝花。”

    这下轮到他大笑。

    他放下杯子,缓步走到阳台前,推开玻璃隔窗。不久转头对我说,“这个阳台极好。”

    “居高临下脚不着地,看过半片城市的山水两重天。自然是好。”

    “就是说,地势难得。”他说,“这个地段这个楼层,通常贵得流血。”

    “这是托父母的福。我并没有这个能力买下它。”

    他看我一眼,温润地笑,“你太谦虚了。我在法国的时候,常常上中文网,都能看到你在杂志专栏里面的文章。”

    “你是说女人花开那个专栏?”我讶异,他竟然看过。

    “嗯。写得完全不似一个二十多岁女子的手笔。”他赞。

    我有些不好意思,“那是不知天高地厚,老气横秋还以为自己事事都看得透。那种文章只能骗过高中小女生。”

    “老气横秋?现在能够如此冷静地老气横秋的人,已经不多了。”他眸子里是完全的赞许。

    我真的有些惭愧。业余时间胡编乱造的一些爱情故事,竟然被他看作是不寻常。“谢谢,头一次这样被夸奖。”我说,“但单看笔名,你怎么知道是我?”

    “笔名罗百合。”他抬眉看着我,“没有哪个人像你那样在十二岁的时候迷恋浦街的罗氏百合。况且你在《一场寂寞的歌剧》里写,一个大男孩戴贝雷帽,当时你羡慕那顶灰色的旧帽子。那个大男孩不是我又是谁?”他说完爽朗地笑了。

    “都是些无病呻吟的文字。亏你还记得。”我更加不好意思。

    “记忆总是珍贵的。人生珍贵的事十之八九。”他认真地说。

    “人生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我说完立刻觉得自己老气横秋。

    徐衍之眉头微皱,“不该像你说的话。”

    我一怔,他似乎了解我不浅。

    “英国人称生活为‘买生活’。”我笑,“为了付各式各样的账单,人人都容易陷入平淡和麻木。一旦麻木,就很难分辨什么珍贵什么不如意。”

    他笑着朝我举杯,“同道中人。”

    此时的阳光已经很好。春天的晨光透过客厅的玻璃窗照进来,室内一片干爽明亮,没有暖气也够温暖。

    手机忽然响起来。是父亲。

    “爸爸,有事?”

    “今天回家吃午饭。”爸爸一声命令。

    “我正在看新房。”

    “那就看完再回家。建峰来看我和你妈,我想你今天没事,就过来一起吃个饭。就这么定了,等你回来。”

    爸爸挂断了电话。

    我对徐衍之摊摊手,“不好意思,这个阳台交由你全权处理,我得离开了。”

    他大方一笑,“没关系,下次再说。如果你不急的话。”

    我从钱夹里取出钥匙递给他,“这是房子的备用钥匙,你可以随时过来。”

    “好的。”

    我打开大门走出去。关门的瞬间,我看见太阳光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拉到我身边。深邃如他的眼窝。

    二十六岁的春天,我未知此番相见,将会平地波澜。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