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凭着这门功夫,老苟班副成了全团乃至全师的“权威人物”,别的人要么是上了战场就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对方的机枪打了多少发;要么即使是知道对方的机枪要换弹匣了也没有勇气跳起来冲锋,因此,老苟成了五军一宝,即使是邱清泉也知道他的大wWw.名。
此时,向着山上阵地飞奔的老苟真的就像一只凶猛敏捷的老狗,不,应该说是一只尾巴梢发白的老狐狸才对。只见他两眼紧盯着前方,躬着身子,两脚生风,嗖嗖地飞奔着,手中的汤姆森冲锋枪不断喷出火舌,向着对方的火力点射去。他的耳朵不仅会数数,而且辨别方位也很出色,趴在下面就确定了对方机枪的位置,跳起来之后,冲锋枪就立刻指向了那里。
这时,山下刘胖子的六○炮终于开火了,一颗颗炮弹飞向山坡的背面,也就是军事上所说的反斜面。这是迫击炮的优势所在,杀伤山地工事中的敌人正是它的特长。只见一排炮弹落下,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山顶的阵地上腾起了阵阵浓烟,对方的火力骤然减弱了许多。
我们大叫着“冲啊,杀啊”,向着山顶猛扑,眼看离wWw.山顶不到五十米的距离了,老苟班长忽然又大叫一声:“卧倒!”我的反应又慢了一拍,就见对方阵地里飞出了几个吱吱冒烟的东西,我顾不得多想,一头就扎在了地上,紧接着,我的耳边就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差点震破我的耳膜。是手榴弹,老苟班副怎么连这个也预感得到?
手榴弹一个接一个向我们飞来,而山下的迫击炮也不停地向上轰击。终于,我那快被震聋的耳朵总算是听到了老苟班副的叫声:“冲啊!”我爬起来,端着步枪,跟着大家没命地往上跑,一道战壕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啊,我冲上来了!
虽然冲了上来,但战斗远没有结束,战壕里还有二十来个解放军士兵,他们都呐喊着,端着刺刀向我们冲来,来和我们白刃肉搏。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枪,啊,我怎么没装刺刀?我急忙向后腰一摸,想把刺刀装上,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一道寒光直奔着我的胸膛而来。我吓得本能地一缩脖子,但这个动作毫无用处,只能束手待毙了。
但是,那刺刀却刺偏了,在我的胸前掠过,插到了地上。这时我才看清楚,对方是一个彪形大汉,满身都是泥土混合着血迹。他圆瞪着双眼,咬牙切齿地盯着我,好像要一口把我吞下去。我注意到了他的左腿,他的左腿上满是殷红的鲜血,原来他的左腿负了重伤,刚才那一刺刀之所以刺偏,也是受到了左腿的拖累。
他骂了一声:“你个狗日的!”端起刺刀,踉跄着又向我扑来。这时枪响了,是我开的枪,我本能地把枪对着他扣了一下扳机,而我早已将子弹顶上了膛,这一扣,正好把子弹射了出去。子弹不偏不倚正中这大汉的胸口,巨大的冲击力一下子就把大汉击倒在地。他的两眼还看着我,嘴还张着,好像还想骂我什么,但他已经不会动了,他死了。
我杀人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人了!
我惊呆了,直直地望着眼前这个大汉,他骂我的那句话还在我耳边回响。我在一瞬间就听出来他说的是胶东话,因为上学的时候,我们有个老师就是胶东人,他给我们上了一年的课,听他说胶东话早已听惯了,这个大汉虽然只说了那么一句,我也能够准确地判断出他是个胶东人。
我杀了一个胶东人!
从此,这个胶东人就如一个孤魂孽鬼一般死死地纠缠住了我,他濒死时的面容不知有多少次出现在我的梦中。他那混浊无神的眼珠,他那半开半阖的嘴巴,还有他嘴里呲出来的两颗门牙,都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忆深处,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出来,令我战栗,令我悚然。在梦中,他不知有多少次和我对话,用他那胶东腔一遍又一遍地发问:“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夺走我的生命?你知道我有父母亲人吗?你知道他们会为我悲伤难过吗?”
同样的,在梦中,我也不知有多少次在向他呼喊:“兄弟,你也要杀我呀!你杀了我,我的父母亲人也要悲伤难过啊!兄弟,如果不打仗该多好,或许那样我们会成为朋友,成为真正的兄弟,你请我吃煎饼卷大葱,我带你去游览云龙山,甚至我们有可能做一对儿女亲家,永永远远地亲密相处下去。可是,可是为什么我们要在战争中相遇呢?为什么我们一定要互相残杀呢?”
即使在我已经步入耄耋之年的时候,这个胶东人也时常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我也曾试着寻找他,到睢杞战役纪念馆去查阅过《烈士英名录》,但是也毫无头绪。这个胶东大汉还是只能存留在我的梦境中,在那里和我一次次地相会。
其实,当年在阵地上,我注视这个胶东人的时间不会超过五秒钟,因为很快邱二宝就在身后踢我屁股一脚:“秀才,发什么呆?快,进战壕!”
我急忙连冲两步,跳进了战壕。老苟班副大声嚷着:“他们马上就会反击的,马上就要来了,快,上好子弹,找好自己的位置!”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