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青石小巷,蜿蜒在低矮的青瓦房之间,从漆黑的江面,沿着山坡缓缓上升。小巷里稀稀落落闪着几处灯光,照在狭小的青石路面上,显出昏黄的光斑,雨水跳在光斑里,四散开来,悄无声息地向不远处闪着渔火的江岸流去。
昏暗光线里,雨如一缕缕银白的蚕丝,漫无天际地洒落下来。夜很深了,小城静静地沉睡在秋雨里,街面上没了行人,灯光周围腾起一团水汽,发出滋滋的声响。
流云站在门洞里,紧张地张望着通往江岸的石板路,在寒风冷雨中瑟瑟发抖,不时跺跺脚,增加身体的热量,又怕门里的人听见,只好扭捏着脚步,身体绷得紧紧的。齐腰的长发挂满了雨水,从肩头湿到了后背。流云不敢站在灯光下,怕过往的行人看见,可又怕别人看不见,只好从门洞里探出半个身子。
远处漆黑的江面被一道光柱劈开,传来呜呜的汽笛声,伴着沙沙的雨声,传到流云的耳朵里,最后一班客船到了。不一会,码头上传来船工号子:“哟-嗬-嗬,接起。”
“哟-嗬,接起罗……”
接着是拉纤声、搭板声、撞击声、走在栈桥上的摇摇晃晃的脚步声。过了一会,青石小路上过来一溜旅客,拎着大包小包,三三两两,行色匆忙,流云连忙躲进门洞,不敢上去招呼。
最后,过来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在门洞旁站住,看了看流云。
“大哥你看,这里有个妹儿。”矮个子吃惊地说。
流云萎缩起身体,背过脸去,躲过了他们的目光。
“有点乖哟!”高个子说着,把头伸进门洞,几乎凑到流云的脸wWw.上。流云慌忙后退一步,身体“哐当”撞在门板上,屋里传出叫骂:“深更半夜,哪个龟儿子乱撞!”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哂笑着走开。流云舒了口气,看着两个男人走远,赶紧出了那个门洞,蹑手蹑脚走到梯坎边另一个门洞旁,缩了进去。
雨水打湿了流云的鞋子,是一双红色中跟皮鞋,前掌边裂了口子,漏水,一股冰凉从脚趾蹿上胸口,流云忍不住一个“阿嚏”,又迅速抬手捂住了嘴,后面两声“阿嚏”被她生生压了回去,发出“呜呜”的声音。
巷口闪出一个人影。
流云紧张起来,探着身子紧紧盯着那个人影。人影一步一步挪了过来,身形瘦长,走在水淋淋的青石路面上,听不到脚步声。流云赶紧整了整头发和上衣,抖了抖脚上的雨水,站直了身体,胸口响起咚咚的撞击声。
人影走近了,低着头,并没有看见黑暗门洞中的流云,从流云身前,慢慢挪了过去。流云急忙走出门洞,轻轻叫声:“先生。”
“哦?”那人停下来,转过脸,一张枯瘦的脸,刻满了深深的皱纹,须发花白,长长的胡须吊在胸前,两只眼睛却是炯炯有神。是个老头,流云失望地轻叹一声。
老人似乎并不惊讶流云的出现,缓缓地问:“妹儿,有什么事吗?”声音苍老沉稳。
“哦,哦,没,没什么……。我,我在等人。”流云有些慌乱。
老人似乎看穿了流云的心思,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流云心头一阵刺痛,雨水的冰凉从后背透到了前胸,忍不住一阵哆嗦。她要等到一个人,今天晚上,她必须等到一个人。流云咬咬牙,颤抖着说:“大爷,不,先生,你……。”流云说不下去了。
“妹儿,”老人慢条斯理地说:“你要等的人不是我呀。”银白的胡须一跳一跳的。
“是,不是,先生,我……。”一阵风过,屋檐上流下一串水滴,落在流云的肩头和脖子里,流云又是一阵哆嗦。
“是约好的?”老人不急不慢地问,眼睛里流露出慈祥的目光。
“是,是。”流云无奈地回答。
“再等等吧,姑娘,只要是约好的事,会等到的!”老人说着,转身走了,消瘦的身影消失小巷的尽头,江岸的黑漆漆的冷风凄雨中。
流云又回到了门洞里,里面风小一些,流云感到一丝温暖,抱着两臂蹲了下去。雨水落在青石板上,汇成浅浅的水流,缓缓流淌,一波涌推着一波,在她的脚边形成一个回湾,流水带来细小的纸屑和草叶,在流云的脚边拥挤推搡堆积起来。脚趾上的冰凉再次涌上胸口。
流云叹了口气,拈起脚旁的一只小木棍,顺着脚边拨出一条小水渠,那些纸屑和草叶就顺着水渠涌到脚尖,夺路而逃。流云舒了口气,扔掉了木棍,两眼呆呆地看着远去的碎渣。
“只要是约好的事,会等到的!”流云想起老人的话,心头空空的。跟谁约的事?流云苦笑。很早以前,她曾有过约会,她迟到过,他也迟到过,两个人因为迟到的事争吵不休。后来就不吵了,懒得吵了,两个人没了语言,再后来……
但今天晚上,流云没有约会,没有约好的事。不止今天晚上,很久了都没有了,那些约会的等待,那些等待焦急、恼怒、酸楚,以及甜蜜,对她来说,都是很久远的事了,远得就像是上辈子。
流云托着腮,看着小巷两边窗口映在青石路面上的稀疏光斑。她不敢把自己放进这光斑里,但又不敢离光斑太远。在光斑里,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丝不挂站在大街上,被别人透视、被别人指指点点。而远离光斑,却是无尽的黑暗,像张开大嘴的魔鬼,随时都在伺机撕碎她。但她不能让自己被吞噬,不能!她必须等待,今天晚上,她不能空手而归,否则……她咬着牙,不敢再往下想,狠狠地瞪着那无底的黑暗深处,像只受伤的母狼。
不远处传来噼里啪啦凌乱的脚步声,水淋淋的石板路上发出不规则的踢踏声。流云慌忙站起来,探头望了出去,小巷通往码头方向出现了一个瘦长的身影,步履蹒跚,摇摇晃晃。流云叹了口气,失望地蹲了回去――那个老人又回来了。
流云无奈地拾小木棍,埋着头,继续拨弄脚边的流水和碎渣。那个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她身边停下来。
流云没有抬头,那个老人挺慈祥的,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失望。
“你一个人,在这里干,干什么?”头顶上传来一个男低音,并不苍老,反而有些磁性,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流云抬起了头,一个影子正好站在光斑里,一张年轻的脸,瘦瘦的。一双黑黑的眼睛盯着她,眼睛里却是一团混浊。那人站在雨水里,晃了一晃,打出一个饱嗝,一股浓浓的酒气冲到流云的脸上。
流云慌忙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喂,问你话呢?深更半夜,吓我一跳。”那人皱着眉头,不客气地问着,声音很是响亮,把流云吓了一跳,回头看了看门,门后面没有传出人声。
“你,你声音小点行吗,这么晚了,吵着别人。”流云央求道。
“呵,也好。”那人声音降了下来,身体微微发抖。
“大哥,你,你要不要……。”流云压低声音说着,心头咚咚做响。
那人扫了流云一眼,吐了口酒气:“要什么?”
“就是,就是,我陪陪你!”流云咬着牙说,心头乱做一团。
“哦,原来,原来你是……,不要。”说完,转身就走。
流云急了,已经快12点了,小巷两边窗口的灯光也只剩下了两三盏,最后一班船也过了,她可能一晚上再也等不到别人。流云一把拉住了那人:“大哥,大哥,我挺好的,不信你看看。”流云站直了身体。
那人的眼睛在流云wWw.的身上扫了一道。以前,流云对自己的相貌身材还有一些自信。但现在,她就像菜市场等待买主的鸡鸭,心里完全没了底。
“是,是挺好的。”那人的酒气再次扑到流云脸上:“干吗做这个?”
流云心头被刺得难受,脸上堆笑:“大哥,你满意就行了。”
男人打出一个酒嗝,说:“要做这个,站在这里干什么,鬼影子都没有,你该去大街上啊!”
流云咽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哦――。”男人拖着尾音,如梦初醒般说道:“你是本地人吧,怕碰上熟人,就在这里等外地人。”
流云心头一惊,这男人看穿了她的心思。
“多少钱?”男人扶着墙说。
“两百……不,一百五。”流云看着那人,咬着牙说。
“在,在哪里?”那人弯着腰,对着地吐气。
流云说:“在我家,不远,上了梯坎就是。”
男人点点头,算是谈妥了交易。
流云和那个男人一起沿着青石铺成的梯坎,向上走去。
小巷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雨一直下个不停,落在屋檐上、树叶上,密集的滴答声连成一片。流云感觉自己走在一张网中,梦一般的网。那个男人跌跌撞撞,自顾自走在流云前面,不时停下来扶着墙喘气,头也不回,似乎没有流云这个人。
小巷两边都是依山而建的吊脚楼和黄桷树,蜿蜒曲折,梯坎不断向上攀升,渐渐出了小巷,上面横过一条大街,街两旁是灰白色的高楼和横七竖八的电线杆、线缆。路灯比较亮。那人自顾往左边转,流云赶紧拉住他:“大哥,往右。”
那人哼了一声,转过身来,身体湿淋淋的,眼睛迷迷茫茫。流云扶住他的胳膊,半推半拉地把他扯到一座楼房前。
这是一座砖混结构的五层楼房,楼体是页岩砖,由于年代久远,红的发黑。楼前伸出几排发黑的水泥阳台,每个阳台是堆满了花盆、破旧家具,挂着衣物,在风中摇摆,让整个楼面显得破败不堪。
楼梯口黑黑的,像张着大嘴的黑猪头。里面更黑,男人被流云架着,踉踉跄跄进了那张大嘴,抬脚往上走,没走两步,哐的一声,男人重重地撞在栏杆上,身体弯下去,捂着肚子喘起了粗气,身体挨着流云压了下来,流云急忙扶紧他,用身体拼命撑住男人。
流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那人似乎也没了知觉,流云害怕了,压着嗓子叫:“大哥,大哥。”
“嗯。”那人发出鼻音:“我走不动了,坐一会。”
流云心里发急,这里怎么能坐人,要是有人看见怎么办!而且,家里……
流云不敢细想下去,奋力把那人的胳膊拉在自己的脖颈上,嘴里央求:“大哥,大哥,就快到了,就在三楼,大哥,坚持一下。”
那人扶着栏杆,在流云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被流云跌跌撞撞地架到了三楼。
流云架着男人,身子发软,嘴里发咸,张嘴喘着气,哆嗦着掏出钥匙开了门,把男人架了进去。
客厅亮着灯,灯光暗得发黄。客厅中间是一张油漆斑驳的方桌,桌上两盘剩菜,桌旁两张方凳,没了油漆,显出灰白的骨架。墙角一张双人淡黄色布衣沙发,沙发上凌乱地摆着几件衣服和书本,四壁空空。天花板上吊着一盏白炙灯,被开门扇起的风摇曳了起来,屋里人影晃动,显得阴森森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