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爸爸胸前的纸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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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批斗会的第四天中午,爸爸终于回来了。这些日子,他轮流地到各个矿点接受批斗。他明显地瘦了,精神更是萎靡不振,整个的人,秋天里霜打的蔫茄子似的。

    爸爸回来时,是挂着那宽过身子、高齐上身的纸牌回来的。他双手捧着纸牌的两侧,保持它与身体的一定距离,捧圣旨似的。当他以这个姿势出现在家门口时,我们一家人都迎了上去。

    他没有说话,我们也没有说话。真的,话到了有千言万语时,绝对是无话可说。爸爸径直走到饭桌前,在他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我们急忙地帮着妈妈端菜盛饭。因为,我们已吃过了,就立在一旁,一个个木桩子似的。还好,妈妈总惦着爸爸回来,煮饭时,总下了他那份米。

    爸爸吃饭了,牌子还挂在胸前。下端搁在腿上,上端顶着锁骨。他两臂高抬,悬在空中,碗不离嘴地拨菜扒饭,那姿势别扭极了。

    “三分之一碗。不,三分之二吧!”爸爸总算说了话。

    饭后,爸爸照例是要小睡的。他仍是直挺挺的那个姿势,只是胸前多了个牌子。

    妈妈说:“这,怎么睡?把那个牌子摘下来呀!”

    “人家说了,不准摘!”爸爸认真地说。

    “那是在外面,现在是在家里。”

    “要是人家问起,我怎么说?”

    “谁会问这个?”

    “难说,你怎么晓得人家不问呢?”

    妈妈没辙了,只好抹一把泪,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时,四哥听说爸爸回来就赶回来了。一进门,就被妈妈扯住了。

    “你看,你爸爸……”妈妈抹着泪眼说。

    爸爸仍闭着眼,嘴轻启着:“不要紧的,我睡觉扎实,不会乱动的。”

    四哥太了解爸爸了,他知道硬说是不会奏效的,就说:“你怎么能保证一动也不动?万一动了,弄坏了,那就是罪了!”

    这下,爸爸有些急了:“那,怎么办呢?”

    四哥说:“把它放在身边,把门拴了。有人敲门,你就套上绳子。这样行了吧?再说,万一有事,我就说是我偷偷摘下来的。”

    爸爸不吭声了,微微翘起头,噙着的泪珠从那微闭着的眼里流了出来。四哥轻轻地摘下牌子,将它靠在爸爸身侧的墙边。这一动作干脆利落,极其自然,抖一件衣服似的。

    在这一刻,四哥出来了。不,准确地说,他脱颖而出了。他的形象在我的心里猛然间高大起来。我知道,我们家又有了主心骨、顶梁柱。十八岁的四哥,开始主外了。

    那段日子,学校停课,我也不用读书了。我是“黑五类”的“狗崽子”,也就没几个玩伴了。看大字报,成了我打发无聊时光的最佳选择。中心矿区的看完了,就到各个二层单位看。旧的刚看完,新的又贴出了。

    大字报真多呀,每天几千张的大白纸上,爬着黑麻麻的“蚂蚁”,够我“数”的,可就是不够我看。我专挑那些有爸爸名字的看,因为,我幼小的心灵承受不起爸爸是坏人这事情。我练就了一双“鹰眼”,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捕捉到目标,从那一团团的“蚂蚁”中,一下子觅见代表爸爸的三只“黑蚂蚁”。

    我的寻觅,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可收获却少得可怜。爸爸的名字,出现的太少了,少得就如同那“蚁王”。而在出现他名字的大字报里,百分之九十五都是罗列罪名,而没有具体的内容。这一情况,直到那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变得稀稀落落。我眼中的失望,换来的希望。真的,爸爸只有“罪名”,没一点“罪行”。

    当然,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爸爸的一些蛛丝马迹逃不过那雪亮的眼睛,有几张大字报就揭露了他的“罪行”:“……他用的手帕,用脏了一面,又折出那干净的`一面再用,他还恬不知耻地对我们说‘可以用八次’,还美名其曰‘这是物尽其用’!看看,他的行为是多么的肮脏!这充分暴露了他思想的肮脏!灵魂的肮脏!……”

    “他和我们一起吃饭时,掉在桌上的饭粒,总要捡起来吃掉。有时,还用馒头擦碟底的菜汁。他这是干什么?他这是装出一副嘴脸,叫穷哭苦。这分明是发泄他对新社会的不满,对新社会的仇恨……”

    这类滑天下大稽的“罪行”倒也有些,但真正意义上的罪行绝对没有!一张都没有!

    可是,没有“罪行”不要紧,有“罪名”就足够了。爸爸还是批斗会上的常客。无论大会小会,总少不了他。不像沈老师,人家是造反派的头头了,轮到他斗别人了;也不像陈老师,人家现在大门不出,当普通老百姓了。

    爸爸在台上,站的位置总是右侧的首位,正中是没他份的。他没“资格”当主角,只能当陪客。两派群众组织为了表现各自的革命性,就频频地开批斗大会。同时,为了不让对方有“革命性”的表现,常常将他们藏匿起来。关到那不见光的旮旯里,到该派用场时才提溜出来。甚至于为争这奇货可居的“牛鬼蛇神”而大动干戈,酿出流血事件。

    “去找找,看你爸在哪里?”

    妈妈经常吩咐我和弟弟。于是,我们就在这巴掌大的天地里寻觅。结果,往往是无功而返。事后,爸爸总是无声无息地回来了,又有声有息地被带走了。

    我们就纳闷了:怎么就找不着呢?就问爸爸到底被关在哪里?爸爸数着手指说:井下的作业面、储矿仓的顶层、废弃的炸药库、屠宰场的猪圈,对了,还有中学的厕所……

    现实生活中的爸爸,似乎更萎靡了。头总是勾着,目光总不移开脚尖一步之外。即使在家中,摘下了纸牌,他的手仍那么半曲着,保持着端牌子的姿势,而不会自然垂下。他本来话就不多,现在就更没话说了。只有,我们问他时,他才答上那么一句半句的。而妈妈问他吃了什么样的苦,受了什么样的罪时,他只是摆摆头,一个字也不吐。倒是那纸牌,成了无言的代言人:旧的,没受多少罪;新的,受罪是免不了的啦!

    这是弟弟发现的,他为这一发现,高兴得蹦了起来;得到的是妈妈那恨恨的一眼。弟弟的发现,还是被我们采纳了。爸爸不说,我们就只有看他胸前的纸牌了。看的次数多了,就wWw.习惯成自然了,这似乎又成了思维定式:见人,不看人,看胸前的牌!

    爸爸不会知道,胸前的纸牌还有这等用场。假如,他知道,也许会更加地爱护它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