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铎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扑城失败了,只觉得自家的胸腔里象被塞了大团的棉花,憋屈得连透不过气来。
象扬州这样古怪的城池,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说坚固吧,扬州其实也就寻常府城的水平,跟开封、济南那样的中原大城根本没法比,守军的战技也并不出众,还不如一般的北方明军,可韧性却好得出奇,外刚内柔的,深得江南风物的神髓,任由清军使尽浑身解数,就是无法达成真正意义上的突破,弄得清军上下有如被诅咒过一般,士气一次比一次低落。偏偏这地方还临江靠湖,地下三尺就全是汪洋,搞得多铎想到把火药深埋到城基下将城墙炸开都不可能,这招从前可是清兵的杀手锏来着。
当然了,多铎若是把手头上的满蒙军兵都调上去不计代价的死磕,破城还是很有希望的,可那也只是想想而已。去年的陕北大败通古斯人整整丢掉了七分之一的本族男丁,察哈尔的反叛,科尔泌的摇摆,更是绝大的损失,如此窘迫的情况下,做为统治基石的满蒙八旗若再有大的折损,那就不单军事上的失败了,还极可能导致政治上的总崩溃。任多铎的胆子再大也不敢冒此奇险。
抱着最后一分侥幸,多铎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身边的洪承畴。大军南下前,多尔衮专门把他叫到京城,再三叮嘱要多多倚重这个老谋深算的头号降臣。
品出了多铎的意思的洪承畴连连摇头,他太了解昔日地同僚了,史可法对华夷大防看得很重,心眼又实诚。绝非一顶王帽几世富贵所能收买地。有时候他还真羡慕史可法能活得那么纯粹。那么黑白分明,那是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一骑飞至,马上的骑兵把一纸军报递给多铎的亲兵,再由亲兵递到了多铎手上。
多铎绷紧的面皮就舒缓开来,稍后,眼神一厉,从丹田里生生挤出了一个字:“困!”
就攻城而言,围困是最后一着,也是最残酷的一着。围困并不是简单的围而不打。而是在黑暗中时时窥视着日趋疲备的防守者,只有有一丁点机会便饿狼般的扑过去,叫你防不胜防。
多铎扬长去后,洪承畴从地上捡起了那份军报,定睛一看,原来是李自成攻打陕南受挫,刘宗敏所率地前锋在汉中境内被李定国伏击,损兵近万,刘宗敏本人也受了重伤。陕南战事的旷日持久对于通古斯人自是好消息。数遍天下,对清军的南下大计最有威胁的战略集团就得算李自成紧紧捏在手里的顺军主力了,可洪承畴却从中看出别的东西,中原地广人多,人才鼎盛,刘宗敏也算成名已久的大将。却被李定国轻易击败,这个李定国又是何等人物,将来清军对上此人又会是何其吃力。
洪承畴所以甘愿戴上汉奸帽子,除了贪生怕死,另一半也是因为看透了明廷的腐朽,认准了通古斯人有席卷天下的运道,想做出一番天大地功来,可现在他是愈来愈没有底气了。从什么时候起?这天下的气运已经变了!
不同于城外。扬州城内地气氛却很平和。当初远远听到兵戈之声都吓得闭目念佛。如今就是流炮打到家门口。也丝毫不耽搁吃饭睡觉。几十万绅民以惊人速度地适应着战地生活。城内少数几家没有歇业地妓馆酒楼更是红火得不行。一掷千金者比比皆是。及时行乐成了富户们地时髦。
什么?朝廷派人来了?接到禀报。原本就体貌清矍时下便瘦成了骷髅架子地史可法赶紧停了手头地公事。带着几个僚属大堂相迎。他倒不怀疑来人地身份。大明官场自有一套防伪制度。他手下地陈年胥吏个个都是火眼金睛。绝不会错把冯京当马凉地。
穿着绿营兵服色地钦使被带了上来。为首那个笑容可掬地黑面皮史可法还认识。
“韩公公!”史可法先是一惊。继而满面肃容地朝着黑皮面深施一礼。这才撩衣下拜做接旨地准备。顶着司礼监地首席秉笔地要职。韩赞周地位还在史可法之上。与内阁首辅平起平座。值得一提地是。大明三百年。还真有几位首辅拜首席秉笔做干爹地。
“史大人。咱家带来地不过是得监国千岁地口信。大人用着如此。”韩赞周却顾不得那些虚礼。一把将史可法搀住。定王朱慈炯入宫有些日子了。按说早该正位登基了。可赶着清军大举南下。也就只能一直委委屈屈地挂着监国头衔。
韩赞周地小眼睛四下瞟了一圈。让史可法屏退众人暗示已做得十分明显。史可法却一味装聋作哑。做为传统地大明文官。史可法对所谓地秘旨有一种本能反感。认为他非臣君相处之道。何况能劳动韩赞周亲身犯险地旨意定是非同寻常。他更没有理由一个人面对了。
没法子,韩赞周只得当着众人低声道:“阁部大人,监国千岁让你趁着还有余力,赶紧让城别走,金陵已经征集大量船只,以接应大军南渡。”
史可法的老脸似红还白,火气大得几乎从鼻腔里喷出,:“让城别走?韩公公,就算军队能突出去,这几十万大明百姓怎么办?都留给鞑子屠杀?”
韩赞周似是早料到了史可法会如此反应:“阁部大人,您是山中不知岁月。早在五日前,左良玉举兵三十万南下,说是要拥先帝太子入金陵正位大宝,这时节还顾什么百姓,能保着大明的社稷宗庙就是万万幸了。”
“先帝太子,不是被软禁于陕西,什么时候逃回了!”史可法一时疑惑不已。
他们俩所说的先帝都是崇祯,至于尸骨未寒的弘光皇帝,因为在位时间短和血统不够正宗,早让南明上下给选择性无视了。
“我的阁部大人啊,你怎么还这么书生气,不就是个作乱的由头嘛。”韩赞周急得直跳脚:“左良玉要成了事,假的不也变成真的了。”
“是牧斋他们?”史可法深知废立不是儿戏,朝中若没有政治力量支持,单凭左良玉一介武夫是不敢行此大事的,遍观朝野上下,没有那股政治势力比急欲翻身的东林党嫌疑最大了。
“钱大人聪明一世,可这一招棋却是走差了,不但毁了他自己,更会害了天下苍生?”说起来,韩赞周与史可法在政治上原本都是亲近东林的,看着钱谦益这么瞎搞一气,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史可法已经平静下来,冷冷问道:“韩公公,马相是准备放弃金陵了。”
“就知道瞒你不过。”韩赞周一边竖起大拇指,一边苦笑不已:“左逆势大了,合靖南侯与金陵的兵力怕都抵挡不住了,你才这里兵一撤,清军也要过江了,朝廷不退出金陵,又能如何。没了江南,还有两广云贵,只要定王在,只要朝廷在,总还有恢复的机会。”
听到此时,边上的阎尔梅,王秀楚早就呆住了,谋划细务,起草露布,他们是行家里手了,可在这种绝大的国政之前,却难免有无所适从之感。
一直被史可法当成编外幕僚带在身边的罗虎焦灼万分,对于受后世民本思想薰陶的罗虎而言,民重还是君重自是无庸置疑,可对史可法就是一大考验了,何况还有君命相逼。
有那么一刻,罗虎已经决定,史可法一旦屈从于金陵方面的命令,他就以驻扎在督师府外的几百顺军发动兵变,宁可强行挟持了史可法,绝不能让南明内部的权力斗争当真毁了这江南半壁的数千万生灵。当然,那样做是下策中的下策,可迫不已时也只好搏上一把了。
还好,事态并没有向最坏的一面发展。
“兹事体大,下官还得与诸将公议,请公公先在督府中歇息一会,敬等下官回音如何。”很明显,史可法是在使拖字决,他的态度也就不问可知了
韩赞周两眼一眯,整个人变得气势凌厉:“不必议了,咱家已经见过诸位将军了,愿意奉命者居多。”
史可法怒极反笑:“我倒忘了公公还督着东厂了,阴私权谋鸡鸣狗盗那是公公的本行。”
“史阁部!监国千岁的口谕我是带到了,你是奉谕,还是抗旨!”韩赞周语气平和得不带一丝烟火,却神态间却高高在上,如同在审问诏狱里的钦犯。
史可法很清楚,韩赞周所说的城中大半将领都同意南撤并非虚言恫吓,这些日子诸军都得打得很苦,要不是有他与高杰死死压着早有人率军弃城突围,这会有了明正言顺的逃命机会,不知多少将领在谢神酬佛了。不过史可法还是字字铿锵的道:“韩公公。我淮扬军马那也不去,就在这扬州为江南屏藩,至于朝廷的纷争,还是由得诸位去吧。”
没有相象中的恼羞成怒,韩赞周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
象是专门为了他这份沉着提供注脚一般,堂外适时传来了禀报,众位将军联袂求见。
罗虎的心弦又是一紧,真正考验现在才开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