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玉碎宫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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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师城头。

    碗口粗的‘佛朗机’再下压一寸,便能叫正蚁附攻城的顺军倒下一片,操炮的总旗颊上的刀疤兴奋得能渗出血来。

    一只大脚踩在了炮身上!

    “钱四,让开!”那总旗声色俱厉。若非来者太过熟识,钵儿大的拳头早挥了过去。

    丝瓜脸的钱四长叹一声:“常七,歇了吧,何必再造杀孽!”

    “哦!你老哥是打算另攀高枝了?”常七甜甜一笑,右手暗向腰间移去。

    钱四眼中多了份怜悯。

    一声闷响,常七只觉后脑一麻,便失去了知觉。

    周围袖手旁观的军士民壮脸上除了少少愧疚,更多wWw.的还是如释重负。

    看着被抬走的常七,钱老四鼻管一酸:‘要来的还是满鞑子,哥哥跟你一起巷战,拼死拉倒。可这是咱们汉人自个改朝换代,都有家有口的,有些事情是真的犯不着,犯不着啊!”

    士无战心,城岂能守。内外两城一日之内皆破,区区十万顺军几乎兵不血刃就拿下屹立二百年的大明京师。

    失去了所有的屏障,禁紫城彻底乱了套!一道道经年紧闭的朱红大门匆匆开启,浣衣局奴婢的贱足踏上了九龙御道,人群哭嚎着向宫外狂泄,身后只留下一片狼籍,无尽仓惶。

    御花园万岁山巅。披着斑白长发的黄衣中年迎着浸骨春寒柱剑而立。虽然形容憔悴,可那清奇飘逸的五官间却凝结着含而不露的煌煌贵气,不是等而下之的不怒自威,套句行话,那是多少人多少代的气质沉淀,还是其中最了不得的那种。

    点点浓稠顺着寒光流转的剑尖渗入大地,引得黄衣人嘴角一阵阵的抽搐。要知道,可那是他掌上明珠的血液,而欲其于死地者,正是他这个生身之父。世间人伦惨剧,莫过于此。

    眼下挥之不去的是女儿那引颈就戮的‘乖巧’,他省得爱女不是被吓往了,只是懂事,怕躲闪哭求,会令他更加难过。可唯其如此,他内心的凄苦就更甚,那种灵魂被一丝丝抽出肉体的痛苦,远非五内俱焚、万蚁噬心所能比拟。

    ‘长平,不要怪父皇狠心,怪只怪你我生在帝王之家。’黄衣人下意识的握紧腰间的锦?,那里有儿女们初生时的乳发,平日不知给了他多少温情慰籍。

    一个抱着秃尾拂尘的老宦官,孤零零的侍立在黄衣人身后。

    老宦官本就生得比常人矮些,又早早发了福,现下还佝偻着身子,酷似圆球的影子投在地上,虽有三分滑稽可笑,可剩下七分都是人生的感慨悲凉。

    山下鼓噪大作,似明还暗的天色中,许多逃走的宫人又被自家的败兵给卷了回来,溃兵后边,数万支火把汹涌而至,把偌大的皇城衬得有如怒涛中一叶孤舟。

    老宦官汗出如浆,跪倒在了黄衣人面前。

    “王伴伴,何必如此。当年要不是你替朕挡了一刀,魏逆(魏忠贤)的刺客早就得手了。你功大不可说啊,本该有一世显达,可现在……唉,是朕对不起你王伴伴!”黄衣人一把搀起老内官,温言抚慰到后来,自己也是不胜唏嘘。

    “皇爷!贼军将至,皇爷断不可留此绝地。闯贼新得京师,关防定然不密,老奴斗胆请皇爷南狩。凭祖宗遗德,江南繁盛,或三年或五载必可澄清宇内。老奴就是肝脑涂地,也要保皇爷安抵留都(南京)!”忠心耿耿的老宦官哽咽道。

    其实这不过老话重提,早在半年前就不断有御史建议朝廷南迁,以避‘流贼’锋芒。

    见黄衣人不以为然,老宦官再次苦谏:“圣上若嫌此策太缓,尽可让城东去,平西伯(吴三桂)已近永平府,他那里有五万雄兵,圣上若去,不出旬日就可反攻京师。”

    黄衣人心弦稍动,转瞬又平复如初:“君王死社稷是周礼,是大节!”他语气一转,说不出的疲惫萧索:“朕御极天下十七载,真的累了!后面的事情,就让后来者去操心吧。若天心不厌朱氏,自当有定策之人,反之,有没有朕还不是一样!”

    “皇爷……!……皇爷!”老内官禁不住老泪纵横。

    世上再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十七年黄衣人是如何熬过来的,平均每日只睡一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打理政务,凡有军国大事朝臣都被允许闯宫见驾,先前还偶尔召幸后妃,近年就连起码的人伦欢娱都免了。宫中用度减了又减,除了登基那年,就从没穿过一件新衣。这哪是君临万方的九五至尊,分明是普天之下最苦的苦工!三皇五帝以来,为君者无数,可论霄衣旰食,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位来!

    可到了,却落得如此下场,上天待他何其不公!

    老内宫也是伤心昏了头,哭着哭着,扯出了另一档旧事:“早知如……如此,那年东虏请和,就该许……许了他们。其实只要东虏能……能去帝号,能称臣,能罢兵,每年破费点银子,不算啥wWw.。若早腾出手来全……全力对付流贼,何至有……有今日。”

    他说的也是实情,受国力所限,后金立国之初对大明姿态的摆得很低,连向大明宣战的‘七大恨’(一、明朝无故杀害努尔哈赤之父、祖;二、明朝偏袒叶赫;三、明朝违反双方划定的范围,强令努尔哈赤抵偿所杀越境人命;四、明朝派兵保卫叶赫,抗拒建州;五、叶赫由于得明朝的支持,背弃盟誓,将其“老女”转嫁蒙古;六、明当局逼迫努尔哈赤退出已垦种之柴河、三岔、抚安之地,不许收获庄稼;七、明朝辽东当局派遣守备尚伯芝赴建州,作威作福。),都通篇充满被遗弃的小妾对另结新欢的主人的哀怨。

    一脚飞至,老内官被踹翻在地。

    “王承恩!”怒不可遏的黄衣人戟指大骂:“你混帐!你当我大明朝是两宋后晋嘛?成败得失唯尽力耳,我大明宁可亡国,也绝不容有檀渊之耻、岁币之辱!”

    这声音当震天憾地,当永留青史,当千古不绝!

    老内官哪敢分辨,只把头嗑得咚咚作响,没几下额上就见了红。

    黄衣人心生侧隐,挥手道:“罢了,罢了!朕的脑子都乱了,何况你一个坐井观天的老奴婢。”

    这也就是他王伴伴,别人可没这份天恩浩荡。

    “时辰不早了,王伴伴你出宫去吧。”黄衣人咬破食指,在衣襟上写下了“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几行杜鹃啼血,算是对天下臣民的一个交待。公允的说,这份遗诏大有推诿之嫌,岂不闻先有尧舜之君,后有尧舜之臣乎,可此一刻,谁又忍心去责备他了!

    等黄衣人做完这些,却见王承恩正笨拙的往槐树上抛着布条。‘自挂东南枝’,黄衣人是能接受的,也合乎君王的体面,问题是王承恩给两颗槐树都套了布条。

    “陛下死国,老奴死陛下!”王承恩那鼻涕泪水混做一团的老脸熠熠生辉,叫人几不敢直视。

    愣了好一会,又是痛惜又是无奈还带点自尊受伤的黄衣人赌气嚷道:“那就随王伴伴的便吧。反正现在朕是谁也管不了。”

    王承恩咧嘴一笑,好生慈祥。

    把脖子伸进套圈前,黄衣人还在担心自己不得焚毁宫室的诏令能否落到实处。宫室是国器,非一家一姓私有,他可不想在此类细枝末节上,被后世的史家们诟病。真是一个半点都不给自个省心的家伙啊!

    甲申年三月十九拂晓,顺军攻入大内,崇祯帝朱由检以身殉国,史称甲申国变。官员勋戚死节者不过廖廖十数,应召入宫护卫者绝无!

    其时顺朝版图已东自山东,西至甘宁,北沿长城,南达江淮,掩有北直、山东、山西、陕西、河南五省,西北甘肃、青海、宁夏一部,川北若干州县,湖广的荆州、襄阳、承天、德安四府,被时人称为九州得其半。纵观此前几千年历史,当造反者走到这一步,游戏也就进了尾声,一统六合只在朝夕之间。可历史真的会再一次简单重复?

    同日,盛京睿王府,某个细胞里浸着侵略因子的王服青年,象是有某种心灵感应般霍然而立,抛下满堂宾客,昂首阔首行到堂前,直视着南方,那野望熊熊的目光越过了山海关,越过了京师,越过了黄河,越过了长江,直抵华夏大地的尽头!

    一页风云散,旧有的格局灰飞烟灭,更动荡,也更波澜壮阔的时代,正向华夏亿万生灵大步走来!

    备注

    总旗:明军中管五十人的低级军官。

    关于作者笔名

    杖鼓曲《黄帝炎》源于鸿蒙时代,比甲骨文更为悠久,是炎黄民族赞颂自己民族始祖的民族初始音。谨以此向穿过五千年苍穹,历经无数磨难,至今仍生生不息的华夏魂致以最崇高的敬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