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缘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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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是见到床前近身处的恍然身影,宁河猛然睁眼,一把抓住眼前之人的手腕,力气之大竟要把腕骨捏碎,而那人不动不喊,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待她看清之时,只见宁渊清俊面庞,一双与她神似的眼眸似要望进她的心里,她这才脱口呼出:“皇兄!”连忙起身行礼,冷汗已把她的夹衣打湿,自己却全然不觉。

    宁渊淡淡笑道:“什么时候警戒心变得这般强?”青龙皇室儿女自幼习武,宁河更是武艺奇佳,这一勒之下,他的手腕乌紫,颜色可怖,然而他却没有发出一声声音,只是含笑静静凝视着她。

    宁河见他如此明白地问,便也不怕,索性把心里话说出,“只因做了恶梦,在梦里受到了惊吓。”

    “哦”,他眼眸一暗,也不细问,起身至屏风处将她的素白长裙拿来,亲手放下了床帘,淡淡道:“将外衣穿上吧,小心风寒。”宁河这才发现雪白亵衣已经退到了手臂,露出肩膀,脸上顿时绯红,赶忙把素白长裙套上,又披上青绿外衣,缓缓从内室走出。此刻,红潮已经立在一边,伺候宁渊喝茶。

    宁河长发未梳,广袖长裙更显修长,施施然从里面走出,竟晃了宁渊的眼,他索性笑道:“这般绿色,果然还是馨宁穿着好看。”

    宁河闻言,眼眸一沉,淡淡道:“只有皇后墨绿凤服,才是天下绝色,馨宁这绿,入不了眼的。”

    宁渊挑眉笑道:“难道馨宁的宫服不是墨绿九凤?”手中摆摆,示意其他人下去,红潮担忧地看了宁河一眼,关上了殿门。

    宁河握紧双手,豁然直视宁渊,一字一句道:“这色这凤,怎能一样?”只见端坐男子眼里陡然闪过一丝怒气,然而却没有发作,只是手中瓷杯已有了裂痕。半晌,语气清淡道:“看来,朕果真不配站在你身侧了!如此一来,甚好!”

    那一声“甚好”直直撞进宁河心中,令她失魂落魄,犹如一道惊雷劈在耳侧,她颓然跌坐在地上,不再管什么长公主风华,将脸埋入双膝之间,全身颤抖如斯。

    馨宁长公主并非武旻帝亲妹,而是先帝之妹嘉禾公主之女,嘉禾公主早逝,只留有一女,名为“宁河”。先帝疼爱幼妹,便将宁河视如己出,赐封“馨宁公主”,待宁渊登基之时便亲封她为“馨宁长公主”,荣宠之极。朝中老臣或有非议者,一并受处,年华逝去,如今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只有宁渊宁河和左相右相了。

    宁渊见她如此,缓步走到她身前,眼神复杂,似是想将她环在怀里,修长手指在碰到她发丝的一刻如触电般收回,最后苦笑着在她身旁坐下,衣袂相错,“宁河,你想要的,我给不了。”

    不是“朕”,也不是“馨宁”,仿佛只是世间平常兄妹,促膝坐谈,聊些儿女心事。

    宁河似是沉沉睡去,就算他说出心中之话她也再无反应,只听身边之人继续道:“当初你暗自和白虎的三皇子燃订立盟约,自愿嫁入白虎,说明你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甘愿而已。”她的心思他何尝不知,她不甘愿只是站在他的身后,不甘愿只是他的妹,她想帮他,想让他成为中兴之主……可是如今,都是万般无奈!

    青龙与白虎的战争看似是青龙大胜,其实是两败俱伤,朱雀和玄武在一旁虎视眈眈,伺机吞并。朝中老臣自恃功高,张扬跋扈,事事与他相悖,其他文臣武将更是隔岸观火,而他,却只能按兵不动,忍耐再三。这个朝代,已经满目疮痍,而他,不一定能力挽狂澜。

    她是他的软肋,他与她都清楚,却都不愿意放手。

    “方贵妃怀孕是假,对么,宁河?”宁渊看似漫不经心地一问,令宁河抬起头来,盯着眼前的大理石地砖,手指紧紧抓住手臂,指节发白。宁渊也不逼她,等她回答,眼里沉郁越重。

    终于,宁河低声道:“是,是我派人在她的饭食里下了药,所以才诊断的出有孕的迹象。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跟她人无关。”

    宁渊无声苦笑,“连温苾都参与了,我真是小看了你。”

    他拂袖起身,其间袖角与宁河的衣袂缠在一起,他微微皱眉,狠下心将衣袖撕裂,宁河望着那一片落在地上的碎步,竟有些痴了。

    “罢了,馨宁早点休息吧。”宁渊终于转身离开,他感到有什么生生了断,如此一来甚好,这段孽缘终于可以消灭了。他如今已经成为她的牵绊,并不能再为她做什么。

    “九天凤凰,涅槃重生!”这一句话清晰地跃入他的脑海,令他掩去眼底神色,依旧深沉看不见底。

    在他打开殿门之时,身后之人陡然开口,“在你眼中,我可是蔷薇?”

    宁渊一震,她竟也明白他的心中想法,许久,他淡淡回道:“不是。”宁河恍然一笑。

    红潮见武旻帝离去,急急进来,见宁河瘫坐在地上,连忙来扶,只听宁河低声道:“将凤印送去给皇后,跟她说,以后一切事自由她担待。”那绝美女子一脸疲态,眉间也有了刻痕,“扶本宫进去吧!”此刻窗外还是一片浓黑,深沉的让人害怕,宁河却知道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了。

    次日,方贵妃假怀皇子被身边侍女揭穿,武旻帝命太医三次诊断,确认并无龙子,遂大怒,削去方氏女“贵妃”封号,打入冷宫,白芷宫侍女一并定为死罪。左相方韵文闻言跪在乾政殿门前,以死相保女儿一命,被武旻帝扶起,命他回府休息一月。

    一直受宠的馨宁长公主因管理后宫不严,削去凤印,武旻帝一招圣旨将凤印还璧归赵,温皇后开始掌管六宫。而馨宁长公主被禁足含华殿,不能外出。

    一夜之间,朝堂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此时,白虎来使,说三皇子有意提前迎娶馨宁长公主,武旻帝宁渊慨然允之,下诏一月后便是两国大婚。

    此诏一出,满朝哗然。

    然而被囚禁在浠水台的白虎四皇子灏却突然消失。宫中人心惶惶之时,馨宁长公主坦言,灏因上次手疾已在南方修养,远离帝都。

    “方韵文以为抓住灏皇子便可胁迫陛下饶方贵妃一命,可真是天真”,宁河斜躺在湘妃塌上,吃着红潮递来的苹果,听红衣侍女喋喋不休,不觉好笑,然而却怎么也笑不出。那红衣侍女平日里因方韵文总是找宁河麻烦而深恶痛绝,每次他进宫被她撞见了总没有好脸色,有一次竟把茶水“不小心”倒在了他的身上,而宁河就在一边,他也不好发作,只能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如此沉稳安静的侍女也有唠叨的时候,宁河心中一暖。

    不过,方韵文不愧位极人臣这么多年,这般大罪被他做来,为自己和幼女挣足了同情,反倒是武旻帝的不是了,并看准了皇帝不会杀他女儿。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宁河早已将灏送出了宫,此时黑雨应该已经与白虎三皇子燃见面了吧。

    这场争夺,她终是赢了。方贵妃被囚禁,宫中一干逆党都被宁河暗中拔去,如今又有温皇后统领六宫,任方韵文再大的本事也无法翻起风浪。皇兄总算是安全了。而皇子之事可大可小,若是诛连了方家九族也未尝不可。

    在她走之前,后宫终于风平浪静。

    想到此处,宁河心中一痛,还有一月她便要远嫁白虎。他果然行动迅速,连一丝后悔都不愿给她,甚至与燃秘密联系,将婚期提前,好将她早早送到白虎。

    原来这棋局中,早已没有了她馨宁长公主这枚棋子。

    抬眸之间,望见窗外蔷薇,宁河心中烦怒,冷冷道:“把窗户全部关上,命人将那片蔷薇全部除去。”红潮一惊,不知为何,却也顺从地离开。

    掌心还留有那天蔷薇刺后的痕迹,连着交错的纹路,狰狞恐怖,她颓然挥去桌上佳果,将小桌推倒,连丝履都不曾穿,提起裙角向宫门奔去,却在门口被守卫的侍卫拦下,“奉皇上之命,长公主不得出入殿门!”那侍卫虽言之灼灼,心下却震惊不已。

    只见长公主长发未梳,一身白衣,面色苍白形同女鬼,疾步奔至他面前却不喘气,一双眼盯着他似要将他碎尸万段。以前那个绝代风华的女子消失不见,眼前女子行若疯狂,眼有戾色。

    “让本宫去见皇上!”她声音不大,却让侍卫满身冷汗,不敢再看她,将脸撇过一边去,“恕属下无能为力!”言语不卑不亢,虽然害怕,却不卑不亢。

    然而长公主好似没有听到一般,提群就要强行冲出,侍卫大惊连忙挡住,宁河一时没有防备,摔在了地上。他急急去扶,却听见她道:“去了又如何,去了又能如何。”

    她陡然掩面哭泣,哭声暗哑,喃喃道:“他不要我了,他已经不要我了!”如水长发铺在地上,沾染灰尘,让人心痛。

    侍卫从未见过长公主如此失态,一面命人去乾政殿通报圣上,一面命人去唤红潮姑姑回来,自己则大步上前,“恕属下失礼!”将宁河强行抱了起来,向含华殿走去。

    宁渊正在与大臣讨论政务,太监疾步上前在他身侧耳语了些什么,一干大臣见宁渊眼里沉郁越深,嘴角竟浮起一丝冷笑,他霍然站起,也不解释,便向后宫走去。

    路经含华殿外,宁渊看见那光秃秃的墙,眼里越发浓厚,大步走进含华殿。内室昏暗,环绕着宁神香,红潮见他便退了出去,只留他们二人独处内室。宁河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隐隐有抽泣声。千般言语,万般责怪,只化为一声沉沉叹息。

    宁渊看着那身影,竟不能再向前一步,然而一番挣扎,还是慢步走了过去,轻轻挑起纱帘,打量女子憔悴的容颜。

    淡淡的龙涎香微微浮动,她知他来了,却不愿睁开眼。他俯身看她,帝冠璎珞垂到她脸侧,呼吸可探,令她顿时红了脸颊。看着眼前女子,似是不能再忍耐,他的唇探过去,然而只是擦过她的唇,侧着脸颊而过,宁渊猛然后退,站在了床边。

    感到他的失常窘迫,她忽然惨笑出声,“这一切你可满意,哈哈,连我都不会再烦你,你可满意!”

    宁渊看着她,嘴角浮起冷笑,“那馨宁可否满意,馨宁的愿望,朕一件一件帮你实现,你可满意?”

    宁河一震,没想到他竟挑起她的痛楚。

    他一直在怪她,怪她不与他商量便与三皇子燃定下盟约,他恨她首先离去,他怨她,他竟是怨她的!

    宁渊陡然扼住她的下巴,眼里掠过一丝杀气,迫她看清他的面庞,而她亦怒目直视,没有丝毫退缩。

    内室一时寂静如水,涌动杀机。

    “罢了,这小小的含华殿终是困不住你”,宁渊颓然松开了手,改坐在她身侧,缓缓道:“你可知你刚才的眼神像极了一个人。”

    宁河一怔,堪堪地看着他,下巴一圈乌紫竟显出别样妖娆。

    宁渊淡淡一笑,亲自俯身为她穿上丝履,将她从床榻上扶起,用琉璃梳把她的如水长发拢在手心,那如缎乌发令他有一霎那的失神。

    如能将她永远留在身边,这般,可好?

    他缓缓放下了手中发,替她穿上了大氅,戴上了风帽,宁河整个人掩在阴影中,似是飘渺将要消失。

    她注视着宁渊眼里剧烈的神色变化,她终于懂了,目光反而一片澄澈,于是任由他穿戴,只是温柔地看着他,似是要将他的清俊面庞印在心底。那般神色,宛如仙人,虽然极力隐藏,还是透露出淡淡的悲楚和思恋,夹杂着怜悯。

    宁河忽然伸手覆上了他的面颊,久久留恋于他的鬓角眉梢,深紫的瞳仁泛出幽暗的黑,而他亦痴痴地望着她,忘记了身份,更忘记了责任。

    内室中前一刻的杀气不复存在,两人就这样对面站着,所有的掩盖都消失殆尽,这天地,他们本只拥有彼此。

    宁渊执起她的手,十指交错掩于广袖之下,拉着她走出含华殿,前往皇宫中供奉历代帝后画像的祠堂。一路上不顾所有人侧目,他只紧紧握住她的手,行走之间,裙裾曲叠,玉佩作响。宁河忽然觉得,这一生,就算只有这般携手,也足以安心。

    通过繁花树荫,九曲回廊,他们终于在一幅皇后相前站定,那是青龙一代圣后萱皇后画像。萱皇后柳宿兰落在未嫁到青龙之前,曾任朱雀柳宿一族的女王,司琴乐,位列七星宿之一。后远嫁本朝的宏熙帝,帮助一代圣主定江山、扩疆土,巾帼不让须眉,同时帝后伉俪情深,传为一段佳话。

    已逝故人正看着他们,容色沉静悲悯,大气滂沱之中隐隐有心怀天下之感,一样的深紫瞳仁,相似的容颜,让宁河心中一冷。她侧过脸来看着宁渊,只见他仰头凝视巨大画像,目光中有了少有的敬佩和爱戴。

    许久,宁渊缓缓道:“朕还记得当日宫变之时,你持剑挡在乾政殿门前的景象”,那般血腥的事情如今缓缓道来,却让他嘴角浮起淡淡笑容,“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原本朕是有些怕的,可那时,却不觉得怕了。”

    庆邵二十六年,先帝薨,余下一子一女,年仅一十六岁的太子宁渊登上皇位。那时先帝原配,也是宁渊母后已逝,后来的何皇后把持后宫,何氏一党控制朝政,外戚专权,朝中人人自危。

    先帝才故三天,何氏一党便控制了整个帝都,想要逼迫宁渊交出玉玺。宁渊不从,何皇后急急发动了宫变,皇宫中每一寸土地都沾染上了鲜血,尸横遍地。

    那一片血光之中,宁河手持斩光剑,率领一批影守守护整个乾政殿。才三十余人便将乾政殿保护的滴水不露,馨宁长公主面含厉色,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那时,只要她退了一步,他与她都会身首异处,整个皇室将遭受灭顶之灾。

    他是怕的,他怕她死在玉阶血污中,他怕近在咫尺,却不能守在她身边。可他不能与她并肩作战,他是皇帝,只能坐在乾政殿统筹帷幄。

    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睹了这一切,无论是影守,还是叛军:一身墨绿宫装的馨宁长公主手持斩光,长发飘散,裙罗滴血,站在乾政殿殿门,如泰山般坚定。望着台阶下叛军的面孔,宁河轻轻吐出四字:“叛我者,死!”一时杀气暴涨,连浴血沙场的将士都有一时的错愕,不敢上前一步。

    九天凤凰,地狱修罗!

    这争得的片刻,让静襄王高烨有时间率领十万大军杀入帝都,将何氏一党全部诛杀当场。当铁甲战士把何皇后捆至殿前,宁河与宁渊一同站在台阶上,隔着血污尸体冷冷看她。然而何皇后当时并未求饶,也未看向宁渊,反而是对宁河大笑起来,口出逆言道:“深宫如此,你总有一天会变成我这般模样!”

    宁渊眸色一暗,下诏命何皇后自尽,暴尸荒野,永不得葬入帝陵,何氏一党无论男女老少全部格杀当地,牵连者或有流放,或有囚禁。朝野一时人心惶惶,也为今日动荡埋下了祸根。

    那时,他终于明白了他对她的感情,同时,那日也是他明白他与她缘尽之日,这辈子她与他终究是有缘无分。宁河犹自处理后宫之乱,却不知他的内心已然变了几番。

    宁河伸手覆上了他的手背,浅浅一笑,“当时我知道你在我身后,所以便什么都不怕了。”

    那般宁静的神色让宁渊心底一痛,他转过脸来,淡淡道:“你那时的神态,令我想到了萱皇后。遥想帝后当年,是不是也是这般决绝无悔,置于千军万马之前而不退。”

    宁河闻言,抬眸看向萱皇后的画像,一时目光交错,竟像是镜之影像,两位绝代佳人隔了时空遥望。过去和现在奇妙重叠,让她陡然心生不安。

    宁渊忽然放开了她的手,直视她道:“可朕,却不是宏熙帝。”

    宁河手心一空,顿觉寒冷,怔怔地看着眼前男子,以为自己听错,然而一丝苦笑浮起,她还而转身,向宫外走去。

    缘起之时竟是缘尽之日,她终是明白了。

    他不会是一代明主,也不能容忍她与他比肩,然而她也不是高傲的蔷薇,折了一身刺便能活于深宫,即便能活,也终有一日会像何皇后那般狠毒。他成全了她,抑或是她成全了他。

    在她迈出祠堂之时,宁渊沉声传来,“你在白虎,没有朕,也能活得很好。”

    她终是明白了!

    待她恍惚之间回到含华殿,红潮在她耳边急急说了些什么,她却听不清,仿佛失了力气,跌坐在地上,只得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红衣侍女,看见她焦急的面庞,自己什么都说不出。

    风帽不知何时滑到了她的肩侧,殿外的冷风拂进,如冰水灌下,令宁河清醒过来,她强忍心神,涩声道:“本宫无碍,何事?”

    红潮不敢再看宁河神色,低头道:“方韵文私自进宫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