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心折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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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每窗外旭日东升,春鸟啼鸣,她便早早起身梳洗,婢女端来平日里她爱吃的素粥、小菜包和几碟小菜,简简单单便是早膳。

    玄辰在吃穿用行上并不铺张浪费讲究排场,却格外偏爱精致。就比如这几道早膳,素粥虽淡却是用新鲜的蔬菜切细混上杂粮粟米慢火熬成的,小菜包则是东街老字号的凤仙楼出品,几碟小菜虽少,却是卤味鸭舌,风味皮蛋黄之类,每日变着方的换菜色,鲜有重复的。

    一般早膳过后,她都要上各店面查看帐目和运营状况,从麓苑绣庄到改良后的缳纭丝织坊,再到码头确认手下运送丝织茶叶的船队行程,近中午还要去趟东市街口的玲珑玉坊,听上官家的老掌柜汇报生意。

    若无例外,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如有例行商行行会,这顿中午的饭菜就得与江南商行的几个老头子作陪,食如嚼蜡,无聊透顶。无非是说些条条框框的行规,行商之道,接着聊聊各家子孙中的后起之秀,互相吹捧一番,那阿谀奉承明枪暗箭堪比市井妇孺,打出的官腔形同放屁。上官玄辰心底扶额冷笑,顿时连吃饭都没了胃口,表面上却还谈笑风生,收放自如。记得爹爹曾说,要做生意就得和这些鱼龙混杂,半人半鬼的生意人打交道,当笑则哭,当哭则笑,喜怒哀乐既要表露无遗,又要深藏眼底。她因年幼,又是个女子,一开始便被人轻视,她也乐得扮猪吃老虎,该忍的时候不动声色,韬光养晦,机会一来便下手又快又狠,让人始料不及。

    作为后辈,上官玄辰眼光极为老练独到。江南产丝,纺织业极为发达,因此她并不急于在这趋近饱和的市场再分一杯羹,而是逐渐缩小了上官家丝织作坊的规模,改以聘请手艺精湛的绣工制作成衣和绣品销往京城及周边各地。又看中江南四周水路发达,组建了以运送丝织品和茶叶为主要货运的江南船造。此船不同以往行于江海的船只,而是由一艘母船携带数只子艇,若遇吃水较浅的流域则母船停靠港口,由子艇载物前行,代替了以往水路相交并用的运输模式,替买卖双方省了不少航运费用。

    诸如此类的改进在江南商场上已广为流传,而这丫头又最喜推陈出新,几年下来便将上官家的产业翻了几翻,那些生意场上的老手因跟不上她变化之快,多少都在她手里吃过些亏。可民间寻常百姓却喜欢将这传奇女子引为佳话,私底下都叫她‘江南女财神’。

    自打那穷酸书生段祁云在玲珑玉坊做起了帐房先生,她倒险些将这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这日若非绣绣在店内实习掌柜,跟自己提起,她倒真不记得了。

    玄辰见这下也近日头当中了,下午估计也没什么大事,便要拉了绣绣和那穷酸书生到边上的凤仙楼打打牙祭,也顺道接触下段祁云的为人。青辰既向她表明了心意,她便不能作壁上观。

    绣绣何等聪明伶俐,知是小姐不能单独请那段祁云才拉上了自己作陪,眼下也放了手中的活计,让她老爹沈东鸾顶着铺子。

    只是那段祁云的为人实在怪异,左右就是请不动,冷着张臭脸打算盘,丝毫不将绣绣放在眼里,小姑娘心里有气,难不成要让大小姐亲自来请他?

    “你还以为大小姐真要请你吃饭?你这两日帐房若不跟她汇报也算是白做了,大小姐每日可忙的很,你不在她吃饭的档上偷个空,难不成还要她亲自跑来问你不成?”有本事他就矫情,使劲地矫情!绣绣在玄辰身边伺候久了,这话在嘴上也是信手拈来,唱作俱佳的。虽不能唬得段祁云立马跟她上凤仙楼,却也让他停了手下的工作。

    “你也不想想,明儿个就是第三天了,你就不想问问大小姐那青曜镯子镶补的如何了?”打铁要趁热,这理儿她沈绣绣拿捏的很准。至于动不动心就看那段祁云的意思咯。

    --凤仙楼上--

    “哟,上官小姐,好些日子不见,生意可忙?今儿个您倒想起照顾小店的生意了?”那店小二手脚麻利的很,一见是平日里的老主顾,赶紧将那窗口的雅座收拾出来。

    玄辰也打趣地笑道,“鼎鼎大名的凤仙楼若还嫌是小店,别家还做不做生意了。”就这那靠窗的位子坐下,径自倒了杯茶水。

    小二显然跟这上官家的小姐混得颇熟,又将那花梨木的桌子细细地抹了一遍,“瞧您这话说的,上官小姐若是不来店里,咱这生意做起来可就没了意思。今儿个小姐要点些什么菜,这些天的青鲈正是时鲜,店里还有窖藏的上等竹叶青,要不都来点儿?”

    “竹叶青就免了,我吃不惯那股怪味儿,来坛上等的女儿红就好。一会儿还有两位朋友作陪,小二就按我平时的菜色上齐了,再添个时鲜青鲈。”

    “哎,得令咯。”那小二吆喝着去了厨房报菜。

    座上的上官玄辰一脸笑意地看向楼下,却正好瞥见绣绣推着那心不甘情不愿的段祁云走进凤仙楼来,眼下的笑意更深。

    见那段祁云一上楼便在自己面前不自然的挺直腰背,她便更觉好笑。

    “段先生闪了腰么?玄辰倒是认识位手艺颇高的跌打师傅,只要那么一推一揉,保管你那抽抽的腰板立马酥软入骨。”她坏心思一起就喜欢捉弄人,引得边上的沈绣绣也是咯咯直笑。

    明知她嘴毒心眼却不坏,还是忍不住气极,仿佛一遇见眼前的女子,他那修养和气度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在下前来只为汇报帐目,不与玄辰小姐说笑。方才听沈姑娘说您每日行程甚忙,眼下看来却是扯谎了,若是小姐闲得寻消遣,在下告辞便是。”说罢欲走。

    沈绣绣接了玄辰的眼色,当下将他按在椅上。

    “难怪段先生屡试不中,若不能劳逸结合,怎能金榜题名?”玄辰巧笑道,“这读书在玄辰看来和经商倒无区别,该放松的时候还得放松。”遂招呼绣绣也一同坐下。

    段祁云神色稍霁,“段某屡试不中并非无才,却是如今这官场良莠不齐,有志之士欲报国而无门,个中缘由,想必玄辰小姐在商场多年也知一二。”

    玄辰见他并未自怨自哀,只是有感而发陈述事实,倒也心生好感。只可惜坚钢易折,蒲苇难断。太过刚直的人即便胸中有惊世伟才也未必能得以抒解,相反,通晓中庸之道才能在这世间如鱼得水。

    怕只怕这书生苦学多年,这些为人处事的道理虽懂,却始终拉不下脸面身体力行。

    “如此说来,段先生是投报无门,打算弃文从商咯?”

    段祁云摇首淡笑,“若是如此,玄辰小姐倒看轻在下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如今圣上并非无道之君,恃才者必有重用之时。”言下之意,他始终不放弃科举试途。

    上官玄辰微微击掌,“譬如真金藏于尘土,发光者,终究尘垢难掩。段公子的确是难得才俊。”

    说话间,酒菜鱼贯而入,大小餐碟堆了一桌,熏焖炖烤,样样齐全。那凤仙楼的小二满脸堆笑地端上压轴菜色‘时鲜青鲈’。这才身子一躬麻利道,“上官小姐,您点的菜色上齐了,这女儿红可要温热了再吃?”

    上官玄辰摇首轻笑,谢过小二,转身却对上段祁云惊讶的神色。

    “你姓上官?乃父是江南富甲一方的上官长安?!”

    沈绣绣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怎么,你居然不知道?玲珑玉坊做了两日帐房居然不知东家姓名?!”莫不是书读的多了,人也读呆了?!

    玄辰不置可否,眉间一挑,“家父正是上官长安,段先生有意见?”

    那日遇见的杏衣少女衣着不俗,又称家住暮云别苑,莫不就是她上官家的小姐?!

    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玄辰轻笑,“那人正是舍下家妹,上官青辰。”

    原来如此,眼前的女子既然一开始就知晓其中缘由,却将自己玩弄在股掌,还美其名曰请自己当帐房,无非是想看他此时洋相百出。原本淡定的俊脸上此时微微泛红,不知是给气的还是羞愧难当。

    玄辰抿了口女儿红,浅浅地小酌着,“先生若以为玄辰只为捉弄与你才聘了你做帐房,那倒大可不必。行商求财更讲究用人得当,帐房一职,是店中肱骨,能掐会算倒是其次,最主要却是信得过。”

    段祁云冷笑,“上官小姐这话说的形同儿戏,那日在下只与小姐一面之缘,何谈信得过?”蒙人还得看对象,她鬼话连篇,谁能相信。

    “可信之人,即便无缘相见也能一诺千金。不忠不义之徒,你便是养他一辈子,他也能吃里扒外,随时倒戈。”玄辰轻嚼话语,神色颇冷,此等小人她不是没遇上,只是商场上吃亏一次足已,“那日先生能以‘凤凰血’相易,足见至真至诚。将心比心,毫无保留,玄辰为何信不过?”语气虽淡,却不失傲气。

    “上官小姐若非女子,祁云定当视为金兰之交。”眼前女子不若初时印象中的刁蛮乖张,泼辣无理。犹如璞玉蒙尘,拂拭之下才见风骨。相较下倒显得段祁云小人心态了些。

    只是上官玄辰倒不期望他对自己的印象有所改观,行商入世,最忌真心示人,方才说出那些近似真心的话也在自己意料之外。何必对他说这些,便是青辰看上的人又如何?她不过是替妹妹把把关罢了,犯不着跟这穷酸书生以诚相待吧--

    示意绣绣替他斟酒,自己也执起一杯灌下,“只顾着说话,菜都凉了,你们赶紧吃菜。账本之事饭后再说。”说着自己先夹起一筷子黄喉芥兰放到嘴里。

    段祁云见桌上四冷四热,荤素皆丰,外加点心甜羹。不禁皱眉,心道有钱人家朱门酒肉,奢侈浪费,却不知世间疾苦,就三个人的饭菜,哪吃得完这么多?

    “狗肉烹一烹,神仙站不稳。来,段先生,尝尝这个。”

    ……

    “这是凤仙楼的名菜,凤辣肚丝。段先生定要尝尝鲜。”

    ……

    “黄雀炸香菱,此等林间美味别处是吃不到的。”

    ……

    “猴头菇炖山鸡,这道菜最是滋补。段先生您身子弱吃了最好。”

    ……

    沈绣绣将那人的碗碟里夹得满满的菜色,又一个劲的劝酒,神色殷勤却表现得其为自然。如同妹妹给哥哥夹菜敬酒一般。段祁云也推托不得,七八杯黄汤入肚,脸色微红。

    一旁的玄辰心中发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夹了些素淡的冷菜吃了,时不时地附和几句,又借着绣绣的吉言同他碰杯,段祁云喝了七八杯,她却饮了十几杯不止。

    店小二进来添茶,见了惊讶道,“一整坛的女儿红,足足两斤酒呢,竟全都喝完了?”不禁掂量着这位喝得有些上头的公子是何身份。

    上官玄辰脸色微醺,纤手扶额,嘴里念念叨叨,怕是醉的厉害,便让沈绣绣催促小二结帐。

    段祁云虽然酒重上头,却也不至于此刻云里雾里,心里尚掂量着那几册账本和上官二小姐的青曜镯子,刚想开口,便给眼前的女子一手扯住袖口。

    “段公子你今儿个可不能走……一会儿还得去……去红尘居……”

    这女人醉疯了不成?红尘居是秦淮河上出了名的歌舞教坊,虽不是风月场所,却也不是寻常女子能踏足的地方。传闻里头胡娘美姬夜夜笙歌,无非是从那些纨绔公子,贪官污吏处狠捞银票,正人君子所不齿。

    不等他出言拒绝,就被她一巴掌拍在脸上,“又来了,别同我说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平日里你就去得,我怎么就去不得?”说完两手抓着段祁云的衣襟,一脸耍赖状。

    见她大小姐平日作威作福、趾高气昂的样子,此刻像只小猫般醉态酣然他竟一时反应不过来。

    半拖半就的两人走下凤仙楼。一个半醉,一个醉得彻底。半醉的那个被塞进轿里不待他回神,那几个家奴便起轿去了红尘居方向。回头见上官玄辰被人扶着上了另一顶天青色轿子,不禁一脸苦笑,这算是什么事情--青天白日地逛风月所,平生第一遭,还是陪个女人去逛的。

    见两顶轿子走得稳稳当当,彩衣少女两手一拍,笑得一脸轻松自在。回头却见那凤仙楼的小二一脸狐疑,只听他嘴里喃喃自语,“今儿个太阳倒打西边出来了,千杯不醉的上官东家居然被女儿红灌得晕头转向……”

    只是这世上他不解的事情多了去了,尤其是他们有钱人的事情,那是八辈子也学不来的,遂又摇头晃脑招呼客人去了。

    正所谓: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折柳柳成阴。

    这两人,一个心醉装清醒,一个难得假糊涂。

    预知后事是否真能如玄辰所料,算无遗策,抑或风波迭起?

    且看下回:百里秦淮演闹剧,红尘居中试真心。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