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时只道自己是局外之人,冷眼旁观,止见忽而怒海惊涛,鲸吞长舟,蛟龙跃舞,巨浪千叠,梨花万点,那滔天大水迎面而至,将之或是卷入或是抛起,似要将之生生撕裂一般,及至最后,竟是被抛入那大洋之中,受那水渍之。忽而又是高山裂崩,土地寸碎,殒石空降,泥流滚滚,忽而又是飓风降临,风刃剜面,飞沙走石,只觉身若浮鸢,不能自已。只是无论如何可怖之事,枫惊云只要不理,就毫无损伤。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但见云消雨霁,潮退火偃,周围又复了宁静,举目望时,但见身处一片混沌之中,望那天空,但见三十六颗罡星泛着淡淡蓝光,似是极美的宝石一般,嵌在空中,令人忽觉天空浩瀚深邃。那三十六颗罡星枫惊云自是识得甚熟,只是见那罡星四围里,竟也有许多黄色的星星,望之不比这罡星黯淡多少,望那数目,大约有罡星的两倍之多,密密麻麻,令人眼花,却不晓得这罡星唤作什么。再朝四周看时,仍是混沌一片,什么都没有。
枫惊云自这般坐了一个时辰,仍是倏无动静。只寻思道:“这般下去,却如何出去?”他虽是练就一身骇人罡气,可心十天不餐,但毕竟是为肉身凡体,如此下去,终究要饥渴而死。心下生出不甘之情,站起身来,声音灌满罡气,大声喊道:“可有人在?”但这声音虽是有浩浩然罡气注入,一入那混沌之中,竟是去而不返,如泥牛沉海一般,久久不见得回音。心下一沉,但知这混沌无边无际,只添愁思。
正不知当如何脱得现下困境,但听得那混沌之中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道:“却是谁又来了?”这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枫惊云只觉得耳边习是层层叠叠的“是谁又来了”,心神紊乱,不知这声音是谁人发出,竟是能扰人心魄。正自惊疑,只见正面里走出一只兽类来,但见它时,头生鹿角,龙须飘然,身若高头大马一般,遍布墨色鳞片,只在颈上一周生着金色鳞甲。周身一围,泛着黑色火焰,在那一片混沌之中,只是依约可以瞧见。这般神俊模样,岂不便是那传说中的神兽麒麟?枫惊云微而一怔,隐隐然猜到自己现下所处的地界,不由后退三步,目中满是惊疑之色。
更奇的事是,那只麒麟竟是双足陡而立起,枫惊云只道眼花,再看之时,眼前哪还有麒麟模样,却是只剩一个老者,立在身前。看他年岁似有八旬,与常人不同之处自在于他头颅之上生了一对鹿角,初看之时枫惊云便晓得他定然是那麒麟化来,见他白发斑白,面色枯槁,双目混沌,身材矮小,手持一根拐拄,似是弱不经风一般,望之已是风烛残年,油尽灯枯一般,垂垂老矣。那老者望了枫惊云一眼,_4460.htm目中有讶色一闪而过,笑道:“原来竟又是你来了,小老儿竟是未觉,当真是惭愧啊惭愧。”
他这般说话,语中带了三分浩然,又有三分邪意,按说一人要么身正,要么身邪,这般半邪半正之人,如何遇得到过?枫惊云心知它必是将自己与人混淆,再一细想,面上生汗,道:“前辈可是那暗火麒麟?”
老者眉目一掀,摇头道:“果然,果然,他是真死了,你当是他的子嗣罢?”枫惊云知他所言便是父亲,连连点头。那老者也只是微笑,颔首言道:“很好,很好。”他连说了数声“很好”,却未明言这好在何处。忽而面色一厉,道:“当年你父亲所加于我身的,我今日却是要从你身上取回。”
枫惊云心下大骇,复又想通,自思父亲当年既是能脱得出这太虚幻境,必是将这暗火麒麟拙败,神兽如何高傲,众所皆知,叫它心下如何甘愿?枫惊云心中生寒,暗叫不好,这暗火麒麟万年前既是神兽,后来又被水魔降为坐骑,如何是他这般无名小辈能够抵住的?心知此番定然是九死一生,复又感慨,但不知前辈高人们是如何能降服这暗火麒麟,得它颈上金鳞,那般高绝功力,着实骇人了。
那老者双目眯起,笑言道:“你方止二阶,便是有胆入这太虚幻境,当真是鲁莽了。你这一进,今日却是当再也出得不去。”
枫惊云既身濒死境,早便将那生死置之度外,讽声道:“那倒不是,三月前不便也有一二阶人进来过,安平而去,前辈这万年里,怕是生疏了功力,嘿嘿,便是二阶你也奈何不得。”
此言才毕,便觉那老者双目赤红,竟似发狂一般,吼道:“我与他恩怨早已两清,你又如何提他?又如何要提他?”神兽这般吼啸,却是震得枫惊云耳中嗡鸣,好不疼痛,若非有罡气护体,当真是要聋掉。那老者许久方才回复清明过来,枫惊云不晓得他方才所说是何意思,心下只是惧他。那老者面色狰狞难当,柱杖而前,枫惊云只觉得一股磅礴大力扑面而来,胸口压抑,只道它下了杀心。虽知二人功力相别天壤,若沧海之于一粟,仍是右手自背上取下细剑,脚踏七星之步,细剑前指,看那剑上有流光宛转,寒芒迸现,是而觉得心中一安。
那老者望见这柄细剑,脚下一顿,笑道:“我便早想到,你既是他的子嗣,必是有这柄神剑。”忽而又满面怒容,看他这般喜怒不定,表情瞬变,直看得枫惊云心下大惑,尤为不解。只听得那老者喝道:“这般天地至宝,老身触它一下便觉亵渎,你们凡人好生厚颜!”但见他长袖一挥,那柄细剑竟是离了枫惊云右手,没入了那周边无尽混沌之中。这细剑虽是死物,但在枫惊云心中只若活人,这般久相久以来,早而渐生感情,兼之它又是生父所遗,这回叫他如何不怒?恨声喝道:“你还我剑来!”
老者笑道:“这剑却是你的?小子忒也大胆,竟是不怕召来天罚。”忽而又迫近了几分,道:“你以为我便是要杀了你么?”枫惊云心下道:“说这些废话做什么?难不成你竟是要放我出去?”面上却不冷不热,止不理他。
那老者邪邪一笑,道:“这万年孤寂,倒是极为折磨人。将你这般杀了,倒是无趣得紧,你便陪上我几百年,待日后杀你之时,我让你去得痛快,如何?”言中竟是颇有恳求之意。枫惊云蓦而想起这人竟是被囚在此处万年,设身处地,怜意顿生。待发觉时,不禁暗骂道:“枫惊云啊枫惊云,你便真又糊涂了么?这畜牲定是要杀你,你又怜它作什么?”当下心肠一硬,道:“你是非杀我不可么?”
那老者微微颔首,枫惊云怒道:“你杀我作甚?却又对你有哪般好处?”
他心中挂念寒无名,自不愿轻易死去。那老者复又摇头,这般点头摇头,当真让人心中生蒙。老者道:“这倒是实言,你若死去,不知多少年才有人进来伴我。”望了枫惊云一眼,道:“但若不杀你,却着实令人生恼,为难,老身却当真为难。”忽而就这般朝枫惊云坐下,瞑上双目,似是思索。枫惊云心下不禁 感慨,敢这般将周身门庭暴露,若非功力高绝于对方太多,定是绝计不敢。这般所想,也不敢过分动弹,心中那些偷袭念头也生生被抑住了。
那老者默而良久,睁开双目,面带喜色,道:“小娃,要不这般可好?你我以一月为限,这一月内,你但若能碰上我一下,我便答允不杀你,你道如何?”
枫惊云笑道:“此法甚妙。”这“妙了还在口中,那手已而伸了出去,去触那老者袖襟。枫惊云自小习艺,手脚迅捷不似常人,如此突兀出手,只道那老者必是躲闪不及。怎知眼前那人竟是突而化为影像一般,渐行消散,复又看时,已而在那一丈之外,正自笑望着自己。
枫惊云心下大奇,但想这莫不是那仙人才会的瞬移神术?若当真如此,自己如何能触得到它?转而又想到,这麒麟若当真修炼成仙,自也不会仍被困在此处,不得解脱,心下释然。那老者笑道:”你这小子,当真是个痞子人物,全无你爹半分正气。”言毕,立起身来,直若一杆标枪,全无佝偻之意。
枫惊云被他这般一说,心下立生惭意,忽而有另一个声音道:“生死关头,却是不得顾得这般多。”蓦得跳起,如俊兔落鹘,往那老者扑去。右手前控,呈龙爪之势,但觉劲风削面而来,耳畔迷蒙风声,眼中只勉强能瞧见那老者身影。眼见将触未触之际,那老者脚下一动,又只若瞬移一般,现在一边,笑吟吟道:“太慢了,太慢了,便是再过百你你也未必得触得上老身。
”此次枫惊云方才看得清明了一分,那老者并非通晓瞬移神术,乃是因他行得过快,惊世骇俗,一看之下,只若是瞬行一般。想及此处,心下稍安,寻思道:“这一月内,我但放手去触,倒不见得触他不得。”
他打定主意,手脚不慢,体内罡气鼓动,但觉四肢舒畅,似有无穷精力自身体内涌出,只觉渐行渐轻,脚下生风,宛若飘然,似欲飞起,紧紧追着那老者。那老者面上尤自带笑,仍是不紧不慢,一面笑淡指点,但行速竟是丝毫未减,果真不愧是上古神兽。枫惊云只觉得体内罡气越行激荡,脚行甚快,脸颊吃痛,双眼迷离。但一想至这关乎生死,如何肯消停片刻?
他虽快,那暗火麒麟更快上一分,若非有这种本事,它如何能被那绝世大魔选为坐骑?它脚力惊人,凡人如何比拟?侥是枫惊云舍命相迫,却始终进不得它五丈之内,更别谈触他一触。
<> 二人这般逐了三个时辰,纵使枫惊云身怀浩然罡气,也沈得肌肉疲累,脚下却是慢了一分。那老者忽而眼现讶色,言道:“怪哉怪哉……”
枫惊云借势停下,那老者也一并停下。听它这般一说,枫惊云疑道:“怪在何处?”
那老者笑道:“似你这般年纪,决计修不出这般浩然罡气,是而这些罡气当是外来。倘是外来之物,非宿主不可以驾驭,自当爆体而出。可是……”他这“是”字有一半尚含在口中,却见枫惊云脚下一动,如光如电,破风而来。那五丈之远,仅在眨眼之间,便已欺至。枫惊云这般快,那老者更快,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待再见时,竟是早又立在了 那五丈远外,负手而立,似成仙高人一般,只是这般瞅起,那对兽角倒是有些不伦不类。
眼见功败,枫惊云心生不甘,自低声咒骂,那老者仍是笑道:“你这小子着实狡猾,方才老夫若不加以防备,几乎为你所触。”枫惊云脑中强自镇静,自思道:“这老儿脚力甚为厉害,当真邪门。”转而不再理它,只一心思索如何能及得上他那般神速。那老者见枫惊云沉默思索,自不去打扰,双目眯起,立在五丈之外,似在看他。
枫惊云忽道:“老头,你是如何行得那般快的?”
老者面现愠色,道:“吾乃神兽,自是天之宠儿,天生能日行万里。”
枫惊云心下好笑,本想说道:“既是行这般快,如何能人捉住,关在这里?”但觉神兽生性高傲,此话若出,难担保它盛怒之下不会杀了自己。心中只想如何能奔得再快,忽而脑中灵光一闪,面带喜色,双眼一动,又往那老者奔去。
老者初见他面露喜色,暗自防备,只道他要追来。果真又见他起步,心中暗觉好笑,怎知那枫惊云直趋而前,望他那身影,却是如鬼如魅,竟是瞬时迫近自己,只在那一丈之外。似二人这般高绝,一丈之远只不过常人眼中的一厘罢了,心下如何不诧?再也不敢小觑,使出全力,方与他持平。枫惊云再也如何,也迫不得近。
老者边行边惊,却怎也不知这小子缘何突然之间竟是功力突进,只想到:“莫不是他方才一瞬突破二阶绝境,臻得那三阶境界?”它惊疑归惊疑,脚下丝毫不慢下,忽觉心中生惭,但想自己万年神兽,意象 被一个二阶孩童迫得施了全力,当真是汗颜至极。
原来方才枫惊云心中忽起念头,道这奔行快慢,重在双腿中,这般一想,便觉有戏可唱,心念疾动,引动那体内浩然罡气,沿三十六穴而下,俱都聚于腿脚之下。其余部分,只留了些许罡气。这罡气乃是天下至刚至阳之气,加诸体之,自是筋强骨健,快步似飞,宛如有无尽力量,挥霍不绝。这一起步,果真骇人,只觉行速高了有三倍余,腿上飘然,似要凌空而起。
二人俱是使出全力,但枫惊云凡胎肉体,一来要阻那劲气凌厉,二来要阻那腿脚之上的罡气流向周身,只行了盏茶时分,终于禁不住停了下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