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家族成员都已经不在了,它还能去哪里呢?外面的草地虽然还是那样半黄半绿,荒滩也还是荒滩,旷野的风依然是那样的吹,但受伤的心却不可能再像从前,人也好,动物也罢,都会有自己的情感,无一例外。但我们不可能在营地里养一只牛,野牦牛就应该回到大自然中去,只有在那里,大个子才能慢慢地恢复它的天性,或者再找到它的同类,它应该族群生活,而不是孤独地站在营房前的牛圈里,望着漫无边际的旷野发呆。
几天以后,我们再一次出巡回来,大个子听到吉曾车的车轮声开近,迈着缓缓的步子从它的牛圈里转出来迎接我们,这是它第一次出来接我们,令我们所有人都很意外和感动。
黄豆凑趣地在大个子肚皮下面钻来钻去,所有人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吉普车停下,却没有人开车门,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那一刻,我想,我们所有在场的人可能都无法忘记,没等我们送大个子走,它自己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它要和我们分别,再回到属于它的地方去,虽然那里还会有盗猎者的枪声响起,但那里才是它真正的家。
大个子用身子蹭着吉普车的车身,把头凑近车窗口,似乎向我们每一个人道别,然后伸出它的舌头,舔窗口边人的手。只有完全放松了警惕性的动物才会这样和人类亲近。我坐在窗口,看见它硕大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有一种温柔的东西在闪烁,虽然在双瞳的最深处,还有一种像泉眼般深邃的哀伤和无助,但却被另一种叫做眼泪的东西给冲淡了。谁也无法相信,曾经要将我们每个人都顶个四脚朝天的野牦牛也会在分别的一刻动了感情,按理说,动物应该不会掉泪,但我又不知该如何去解释。所有人都不出声,看着大个子慢慢地走到车头前面,再一次回头向我们哞叫。
“去送送吧?”周青回头问我们。
沉默了许久的马帅,忽然说:“那是它自己选择的路,咱们别再人为地去干涉了。”
我打开车门跳下来,说:“我去送送,大个子平时挺乖的,就这么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周青点点头,提醒我说:“天不早了,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大家都知道大个子和我最亲近,也就没有人反对。我跟在大个子的身边,往前走,黄豆就跟在我屁股后面,一颠一颠地摇着尾巴。大个子慢慢地走,偶尔侧过头来看我一眼,用头轻轻地蹭我一下,示意我停步,我拍拍它的背,说:“走吧,再多送一程,说不定以后咱们再没机会见面了呢!”
继续往前走,傍晚的落霞挂在远处的山坡上,天空很明净,从来没有的明净,远处山的轮廓在晚霞的光辉中被一点点淡化得柔软,像轻纱一样,慢慢地融进稀薄的夜色中。
天快黑了,不知道大个子要去哪里,我有点担心它的将来,它没了一只角,而且年龄看起来似乎也有些老了,不知道还会不会有野牦牛家族肯接纳它?或者,将来大个子注定要孤独终老在荒原上?
大个子又停下来,用头轻蹭我的衣服,我说:“再送一会儿,马上回去。”因为可可西里无边的寂寞和空旷,我似乎像周青所说的那样也犯上了毛病,比如何涛成了“话痨”,马帅成了会雕刻的“哑巴”……而我却仿佛成了一个更喜欢与动物呆在一起的“半兽人”。因为只有和动物呆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从人类制造的残酷现实中逃离出来,我才能远离那些人为制造的血腥和私欲,我才能获得一份宁静和安详――心灵的宁静和安详。
大个子继续往前走,不再回头看我。夜色越来越浓,像融透了墨汁的幕布,又凉又静。
夜晚的气温下降,我没有穿棉大衣,冻得发抖,黄豆也跟在我脚边筛糠,黄豆是只老狗了,体力已经不如年轻的时候。忽然,大个子停了下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低着头用前腿触碰着脚边的东西,夜很黑,除了稀稀的星光可以照路,没有什么特别明亮的光线,我好奇地跟过去看,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走了很远。
现在我所站的地方,就是那一晚大个子一家被盗猎者枪杀的地方,草地上的血早已经浸入了土里,被草根吸收,被风沙吹淡,只剩下几颗已经风干的野牦牛头颅孤凉地散落在草地上。
大大小小的头颅都张大了眼睛,瞪视着前方,_446企盼着,像是在等待着有人来听它们述说那无尽的冤屈和耻辱。大个子双腿一屈,跪了下去,用嘴轻轻地拱着那几颗干巴巴的头颅,没有太大的动作,也没有出声哀叫,但那场景却尤其令人心酸,心目中人类数千年以来建造的精神堡垒忽然被一只动物击得粉碎。
远处有吉普车开过来,车头灯打亮,杨钦在车里按了按喇叭,招呼我赶快回去。我摸了摸大个子的头,轻轻地拍拍它的下巴,几滴水跌落进我的手心里,已经没有温度,被寒冷的夜风吹得冰凉。
杨钦停了车,走过来,说:“回去吧,怎么走这么远?”
我再次摸了摸大个子的头和它告别,大个子只是痴痴地垂着头,伤心它自己的伤心,人怎么也无法去分担一只动物背负的哀伤和绝望。
杨钦说:“走吧,它是只野牦牛……冷不冷?我把大衣给你带来了,在车上。”
知道要回去了,黄豆走过去,用狗的告别方式舔大个子脸上、头上的毛,舔大个子眼眶边的泪水。我以为自己眼花了,当黄豆跳进车厢,有点哀伤地跳到我怀里,伸出舌头舔我的脸时,我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咸味……车子已经开动,车厢外的夜色离我越来越远,那一层无法明说的哀伤被玻璃窗隔为了两半。
我把自己的忧伤和身体一起裹进棉大衣里,车身在晃动,我有点昏昏欲睡,忽然,杨钦猛地打了下方向盘,车身“刷”地向旁边倾斜过去,黄豆立刻警惕地从椅子上立了起来,爪子不安地在椅垫上按了几下。
“有情况?”我急忙睁开眼睛,四处观察。杨钦没出声,一伸手灭了车头灯,我们的车子立即被无边的夜色给吞没。
我轻轻拍了拍黄豆的背,示意它安静,仔细一听,耳朵里仿佛传来了一阵车轮子辗过荒滩时的细微声,在寂静的旷野中,这细微的声响被无边地放大。慢慢地越来越近,一辆涂装成土黄色的BJ2020闪烁着明亮的灯光,从山坡后转了出来。
从黑暗处看亮处的东西,就看得特别清楚。那辆敞篷吉普车越开越近,从我们身边不远处驶过,却没有发现我们,而我却看见车上站着四个人,手里都抱着枪,MP7冲锋枪的枪管子对着车身两边,手指抠在扳机上,似乎随时准备射击。
开车的是一个胖子,长得很壮实,因为长久开车,没有十分好的体力根本干不下来,而车上的四个人却显得精瘦,我清晰地看到他们粗壮的指关节被车灯照射得更显突兀,只有拿惯了枪的手才会长成这样。
车上的四个人很有可能是职业枪手,而且还很擅长剥皮或者割肉,车子从我们附近开过的时候,我仿佛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杨钦轻声说:“这些只是出来打散猎的,不是大队伍。现在的藏羚羊还没有集群,都是几只或是十几只的一小群,真正的盗猎团伙还没有露面,咱们还得等,得抓住大头目,来个一次性狠狠打击,再顺藤摸瓜。”
我小声问:“咱们要不要跟过去看看,万一他们打藏羚羊,咱们可不能袖手不管,咱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反盗猎的?”
杨钦点点头,轻声说:“说的是没错,可抓一个两个打散猎的,只会打草惊蛇,咱们的主要目的是把境内的盗猎团伙打掉,再顺藤摸瓜把境外的黑市组织给揪出来,要是靠抓几个打散猎的就能制止住盗猎的势头,那咱们‘暴风’也没必要存在了,是不是?”我反问他:“境外的黑市组织咱们也插得进手吗?咱们可以抓境内的盗猎者,但是却出不了境,在法律上也不允许我们……”
“话说的是没错,但是――”杨钦看了看那辆吉普已经渐渐开远,杨钦发动车子,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一边小声说,“现在保护站比以前多了,自愿者组织也多了,境内盗猎的势头表面上看是得到了控制,但事实上,境外对藏羚羊绒的需soudu.org求却并没有减少,一些为了谋求暴利的境外黑手组织已经慢慢地渗透进了境内……”
“有这种事?国家就不管?难道中国的法律都只是针对中国人的?”我气愤地问。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