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公明
我在故乡的邻居,是一户姓郑的人家。按照村中的辈分,我应该称呼他家户主为老太爷(曾祖辈分)。他家孩的子,占着着辈分的优势,原本是同样年龄的伙伴,正式场合,我还得管他们叫爷爷。心里再怎么不情愿,乡党们的规矩不敢破坏呀,奈于大人的压制,实在没有办法躲避的时候,也只好低声不情愿地含糊两声。一旦大人们不在场,或找到什么借口的时候,我总会揪起他家小四肥大耳朵,变着法,把前几天称呼过的辈分损失给找回来。
通常的做法,是找一个他做过的事情,问他:这只有孙子才做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他往往会如实回答,是的。老郑家孩子多,兄弟姐妹各五个。如若突然遇到老大老二到场,我立刻恭恭敬敬起赶紧称呼爷爷,我正在与四爷爷闹着玩。老郑家的老姑奶奶,是我奶奶的干姐妹,他家的老老少少,也不怪罪我经常的叛逆。有什么差样好吃喝,照旧给我留着。从来不计较我曾在烈日下,将小四捆绑在电线杆上,尽情喂蚊子之类事情。两家照样迎来送往,互通有无,关系一直像亲戚一般。正如此,我在离别故乡多年后,依然时常想念故乡曾经的邻居,记得他们过去贫穷的生活,也记下了郑家父子悲壮的烧砖,自己盖房子的事情。
郑家的户主,我那位称做老太爷(东北话曾祖的意思的)的人,特别擅长捕鱼抓虾,村人给送了个外号,叫叼鱼狼子(一种水鸟的名字)。文革后期,讲究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发展经济搞小副业,都被算做挖社会主义的墙角,是绝对不允许做的事情。老太爷的鱼网鱼篓,都被迫扔进了灶坑烧火了。鱼虾蟹蚌抓不成了,大家只能整天围着社会主义庄稼苗,单调地劳作着。别的人家穷点还能凑合着,可他家有一大群能吃能喝的半大小子,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实在是没有办法维持。家庭成员间之间关系,也常常被粮食所左右着,你怨我吃的多,我恨你抢走了我的饭。夜半,肚子咕咕叫的时候,总是相互指责。甚至还想出了口粮平均分开,各自单独开火的建议。都被老太爷给断然拒绝了。
他家每天都是烧上一大锅高粱米粥,做主食,整个夏秋的佐餐菜,都是生葱叶沾盐水吃。他家的二爷爷,是高中毕业的回乡青年,非常_4460.htm羡慕我父亲他大侄有正式工作,经常询问我家,每月能吃上多少顿熟菜下饭?还没等我回答,老太爷的筷子,就会准确地触向他的额头:下辈子再做吃熟菜的梦吧!
郑家的清贫生活,实在让左邻右舍心酸。在那全国都饿肚子的年代,谁也帮不上他家什么大忙。好在郑家老少都识文断字,人穷志气从来没有短少过。一九七七年春天,他家的大爷爷,已经是二十八岁的小伙子了,急需娶媳妇盖新房了。一个每天拿盐水下饭的人家,要想盖房子,该有多难呀。郑家老太爷好多天围着砖厂转,算计着买砖备瓦的事情。
忽然有一天,郑家老太爷让父亲出面,借些农家烧火做饭的风箱,说是要全家总动员,自己动手烧砖盖房。他这主意,把父亲给吓了一大跳。自己烧砖,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呀。父亲赶紧说,没钱盖房的话,大家可以想办法凑。可老太爷主意已定,说是看过宋代的烧砖介绍,只要能借到足够多的好用风箱,就能成功。老头不愧是有点文化的人,说干就干,找的帮工全是亲戚朋友中的壮劳力,就在东坝炕上,摆开了烧砖的架势。
从生产队收工回来,他老人家借来农场的马车,从北沟拉来许多沙子,又从东大草甸子,割来许多河柳的树枝和树根,都成山一样高的柴堆。沙子和柴草准备好之后,开始挖黏土,也是堆成了一大堆,算是做好了烧砖的前期准备工作。郑家三四十口人的壮举,每天都吸引来无数的乡亲前来观看。我们这些孩子放学后,也把他们的工地,当做了临时的游乐场所。风雨不误地观看郑家父子的工程进程。
主抓生产劳动的队长,也给了郑家父子特殊的照顾,烧砖期间,不扣他们的工分,算做雨雪天工休。等农闲的时候,弥补一下就可以了。有领导的关心,郑家父子的烧砖的干劲更足了。接下来的工序,是和泥制做砖坯,郑老太爷把亲属分成两个组,一个组专门负责和泥,一个组制作砖坯。和泥的活最累,需要把泥土搬运到和泥点,浇上水后,还要不停地翻动,不停地用脚踩动泥料。料峭的春天里,和泥的人,都是短裤背心打扮,一个个都是满身泥水汗水。这边的泥和好了,那边制做砖坯的人也不清闲。挖上一大坨干泥巴,先是狠命地用力往沙堆上摔打,不断地拼上全身气力,狠命地摔打着泥巴,直至泥巴里均匀地混进沙子。再把它狠命地摔进坯模里,并捶打添实坯模里空间,连同坯模再上下两面各摔打一次。接着,用一把弓模样的,细铁丝做弦的物件,在泥坯的底面一割,上面也沿坯模外表一割。这上下两割下来,砖模里就呈现出四块砖坯,把砖坯排列整齐,倾放到平坦已经铺好沙子的地方。制好的砖坯,倾倒出去后,还要用水冲洗坯模内侧,拖泥带水的砖模,才容易倒出制好的砖坯。就这样重复地和泥的和泥,做坯的做坯。
砖坯要晒成半干,叠摞成垛,腾留出来的空场,依旧制做剩余砖坯的场所。我们每天放学,准时坐在大坝顶上,看他们挥汗如雨地狠命与泥土摔打,看他们仰起脖子,大碗往肚皮里灌凉水解渴。看他们劳动的架势,仿佛每一位和泥制坯的汉子,都是铁钢铸就的铁人。看不出劳累,看不出疲惫。几天工夫,就把那山一般高的沙堆,山一般高的土堆,变成了一垛又一垛整洁的砖坯。
砖坯晾晒好后,就开始了正式的烧砖,把一垛垛砖坯,摞在一层层柴草里,一层柴草上面码一层砖坯,再围着它们,也用砖坯围砌一个圆型外墙,直至成一个四五层楼高,十多米直径的圆形土制砖窑。在土砖窑的根部,还预留许多鼓风口。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郑家父子把借来的风箱,一一按插在鼓风口。吉时一到,郑老太爷杀了一只公鸡,点了一挂鞭炮,伴着劈啪做响的鞭炮声,点燃了最底层的柴草。就位于每个风箱的汉子,soudu.org拼命鼓起风箱来,大火烧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下午,土砖窑里的柴草差不多燃烧干净,大家又站在梯子上,冒着滚烫的窑热,将土窑的顶端用土封死。
三天过后,郑家父子剥开土窑外墙,开始收获烧好的砖。郑家父子烧出来的砖,比农场砖厂烧制的还结实。郑家用烧出的砖,盖了四所砖房。非常可惜的是,他家的哥几个,都没能在那些新房里结婚生子。隔年开始的恢复高考,郑家的老少爷爷们,先后都考上了大学。不过,郑姓邻家土法烧砖的壮举,至今还是乡亲们钦佩的壮举。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