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八千四百米的高空稳稳地飞行,白痕虽说是第一次乘坐飞机,但已不是乍惊乍喜的年龄了。她把脸贴在背包上耳语般说“妈,别怕,飞机稳着呢”。白痕想到茹龄活着时候从未坐过飞机,一股歉疚之情涌上心头,她随手从包里拿出一个红皮大本,翻看起来,纸页有些年头久了,已经泛黄发脆,但墨迹依然黑亮清晰。这是茹龄在周家沟时抄写的《毛泽东诗词》。白痕翻到《沁园春?雪》时,嘴角抿出笑意。她想了想,大概有十多年了吧。茹龄到吉林来小住,非要上学校听白痕讲课。白痕再三反对无效,只好把茹龄带进教室。茹龄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眼睛直盯着白痕,白痕多少有点不自在。那堂课她讲的正是毛泽东的《沁园春?雪》。词讲完了,离下课还差几分钟,白痕说“请两位同学上黑板,默写这首词”,一名男生举手了,坐在最后一排的茹龄竟也举起了手。白痕装作没看见,目光一扫隔了过去说“请再来一位女生”,茹龄的手还是高高地举着。“老师,老师,老奶奶举手了,让老奶奶写”,同学们很是兴奋,七嘴八舌地嚷道。白痕尴尬极了,涨红了脸,不得不说“请家长奶奶给我们默写”。茹龄稳步走上讲台,面对黑板,定了定神,拿起粉笔,活动几下手腕,一气哈成草书《沁园春?雪》。字迹清晰,轻重有致,大小错落,勾连而不乱,苍劲,有力。字的特点和词的内容和谐融洽。好一会儿,掌声雷鸣般响起,小淘气张君说“老师,我懂了,真懂了,毛泽东的这首词,特点是豪迈、激昂、大气!”全班又是一阵掌声。不知什么时茹龄离开了教室,白痕没有跟出去,她想,妈也许要独自享受这份痛快和酣畅。往事如昨,白痕至今仍记得茹龄手拿粉笔的样子。她小声说“妈,您真棒!”
白痕这次远赴宫崎,一是为了茹龄的心事,二是不想让自己遗憾。其实白痕心里非常清楚,是绝对找不到左左木的。半个多世纪了,个人生活,国家、世界......发生了太多太大的变化。且不说左左木是否还在世,即使在世也可能搬到别处了。自己人生地不熟,又不懂日语,只有五天时间。忽然,白痕觉得自己这次的出行有些鲁莽,正象儿子景书说的“想一出是一出,不计后果!”后果是什么呢?权当是带母亲旅游一趟,带母亲到她恋人的国度走一遭,这有什么不好?这不也是自己的初衷吗?想到这里,白痕反倒放松了急切的心理。
到了宫崎,下飞机,已是下午。地陪导游加代小姐热情地向大家介绍宫崎。宫崎位于日本九州的东南部,濒临太平洋,三面环山,冬天不受季风影响,所以冬暖如春。的确,太平洋沿岸是难以置信的春光。宫崎的二月,是梅花盛开的季节,车行一路,随处可见。旅游团跟随加代小姐,入住宫崎的凤凰酒店。办理好住宿手续,稍事休息,大家跟随导游乘坐豪华大巴去青岛一游。丁冉对白痕说,此青岛因与中国的青岛重名而结下友好城市,景观别致,值得一看。寻人的事,她已和地导加代详细谈过了,让白痕将地址,人名等写清楚交给加代。白痕很是感谢丁冉和加代,再三谢过二人。加代的汉语非常好,她说自己大学时专修汉语,还说她的爷爷是宫崎的老住户,前几年搬到日向市了,她会请爷爷帮忙的。
青岛不大,方圆二里多地,到处都是热带亚热带的各种植物,高大茂盛,葱郁。百年以上的蒲葵树叶在暖风中轻轻摆动,低婉地向远方来的客人打招呼。近海的岩山长期受波浪的冲刷,形成梯状的石质波纹,一道道的伸向远方,犹如巨大的搓衣板,很是壮观。白痕独自坐在“搓衣板”的高处,拿出背包里的月季花瓶,“妈,这就是宫崎的青岛,左左木生活的地方,他一定常来这里,说不定曾经坐在这,像我们一样感受海风的吹拂,倾听海浪的歌声呢。妈,您看到了么?听到了吗?我早该带您来的,不知能不能找到左左木......”。天色暗下来,刚才还是喧闹的海滩,现在静悄悄的,右边一行相连的灯光,沿海岸线蜿蜒而去。不远处,传来加代和丁冉的喊声,“上车了,上车了,往回返”,白痕没动,就这样和茹龄一起守望着大海,倾泻着不可名状的思绪与孤独。
白痕一夜没睡好,左左木、周家沟、月季园,纷沓入梦。下半夜两点,白痕被梦惊醒,吃了两片安定,倒长了精神,她干脆不睡了,“妈,咱们看看日本的电视吧,说不定左左木也醒着呢”,口里说着,心里却想这怎么可能呢。
第二天用过早餐,白痕正琢磨着怎么找左左木,就听到加代喊着白老师,推门而进。进来后连连鞠躬道歉,“真是对不起,没敲门就闯进来”丁冉随后也进来说“白老师,加代的父亲今天上午到,他知道左左木这个人”,加代接着丁冉的话,“是的,爷爷和父亲一会儿就到,您在这等着。”白痕自然欢喜,但她还是觉得心里没底,这也太容易了吧,这不是中国。她不好意思扫丁冉和加代的兴。
加代带旅游团乘车去了“草千里”景点,丁冉留下来陪白痕等加代的爷爷。这功夫,白痕和丁冉大概说了寻找左左木的原因。白痕说的虽是泛泛几句,丁冉已经感动得稀里哗啦。九点刚过,听到敲门声,白痕一个箭步冲过去,打开门,一位日本老人,胖胖的,笑呵呵地说着日本话,随之而进的就是加代的父亲了。加代的父亲不会说汉语,但他能听懂一些,大概是受女儿的影响吧。丁冉用日语向加代的父亲和爷爷简单介绍了情况,四人坐加代父亲开来的车去了宫崎政府,在知事池岛先生的帮助下,几经筛选,有三个人比较近似白痕要找的人。其中一个左左木是医生,已去逝;另一个左左木是七零年到宫崎的,某医院的院长,年龄不符合。第三个左左木也是医生,是中医,目前在东京的女儿家。这个左左木,加代的爷爷认识,他说小时候和左左木学过汉语,左左木在他父亲开的诊所里当医生,曾经去过中国。白痕拿出左左木的照片,加代的父亲说象,加代的爷爷说就是他。可是和户籍档案中的照片对照又不象。户籍档案是七零年重建的,前后差了近四十年,不象也有道理。池岛先生非常热情,说这是关系中、日人民友好的事,他们会竭尽全力帮忙的,他会亲自联系东京,让白痕安心等待。
白痕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下午。傍晚时,旅游团回来了,大家一边谈着“草千里”牧场的景致,一边关切地询问白痕左左木的消息,白痕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丁冉急匆匆的走过来,拉着白痕就往外走。边走边说“有消息了”。走出凤凰酒店,加代父亲的车已经停在那里,白痕和丁冉上了车,车子飞快向宫崎政府驶去,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池岛先生正在打电话,见白痕几个人进来,他看了白痕一眼,又对着电话说了几句日本话,把电话递给白痕。白痕按捺不住自己的心,砰砰地跳,对着话筒,她嗓子发干,竟说不出话来。只听对方说“关茹龄的女儿吗?喂,是关茹龄的女儿吗?”很清晰的汉语,女人的声音。白痕的眼泪唰的流下来,“我是关茹龄的女儿,白痕,您”,“我是左左木的女儿,乃茹,西村乃茹,我父亲一直没有忘记您的母亲,没有忘记北京,前年父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病”话筒里传来哽咽声,“我父亲恐怕去不了宫崎,我会尽快赶往宫崎 ??”。放下电话,白痕转身抱住丁冉,揽过加代的爷爷,又是感谢,又是激动。池岛先生在一旁高兴得直搓手,丁冉翻译池岛的话,大概意思是说乃茹是中、日友好协会的会员,曾在北京进修过汉语,虽然早就退休了,但还是经常做一些具体的工作。怪不得她的中国话说的这么好。白痕收起万般复杂的心情,真诚地向池岛先生,向加代一家鞠躬道谢,这一刻白痕懂得了,弯腰鞠躬表示的是一种虔诚的态度,心存感激或感恩时,由衷地把身子放低,把姿态放低,不仅仅是一种礼节。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