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大队原来叫马蹄沟,文革期间改为向阳大队。文革后又改了回去,还叫马蹄沟。这次行程,白痕本没打算去马蹄沟,那是她内心深埋的隐痛。她以为埋了就没有了,就是抠出去了。其实不然。白痕一直认为自己是沧桑的,并因此而骄傲,也许这种骄傲是为了弥补文革时的耻辱和失落。阳光普照大地,给万物以生命和抚慰,同时也会留有斑驳的阴影,隔了几十年再回过头看,轻舟已过万重山了。
白痕从白草沟坐汽车回到县城,再由县城坐火车到阳春下车。从阳春到马蹄沟有四十多里。白痕坐上去马蹄沟的中巴,已然是下午五点钟了。公路两旁是众多的民房,店铺,也有些许的楼房,一眼望去看不到庄稼,更甭说树林了。四十年前可不是这样。那时距阳春公社八、九里有一个林场,这其间是一段公路,供运送木材的大卡车来往。再往上就只有牛车道了,当然也走马车。弯弯曲曲的牛车道穿越森林而过,高大的红松,白松粗得一个人搂不过来,秋子_4460.htm树到了秋天结满山核桃。临近马蹄沟有一片白桦林,很诗意的。白痕离开马蹄沟时,这片林子早已经没有了。
白痕当年的集体户生活是新鲜而快乐的。加上白痕共十四人,七男七女。都是外来的刚毕业的学生,虽然家庭背景各不相同,但政治色彩并不浓。白痕第一次远离了让她倍感耻辱,抬不起头的家,就像挣脱了笼子的小鸟,同时她也知道向阳大队绝非世外桃源,大喇叭里的最高指示,墙上的革命标语,时时提醒着她,千万要老老实实干活,千万不要成为阶级斗争的对象。
白痕在离马蹄沟不远的地方下了车,跨过公路,走上一道斜梁,穿过一片玉米地,在一块豆子地边上停下来。这块地原来是片林子。白痕是春天到向阳大队的,正赶上开垦这片林子。先把所有的大小树木伐倒,再刨出树根种黄豆,俗称养地。刨树根也叫刨茬子,要用平板镐。大树的根很粗,入地也很深。要先在树根周围刨出很深的坑,露出粗大的根系,再用斧子砍断soudu.org,将土回填。灌木类的根不深,但根系细密,质韧,一镐下去,树根会反弹回来,震得胳膊都麻了。社员们干的轻巧欢实,知青们就惨了,刨中脚的,伤了腿的,满手掌的血泡,不到半天几乎全跑了。白痕没的选择,没有退路,她必须干下去。艰辛的劳作不只是苦累,也有享乐。休息时,老社员拿着斧子,随便找一颗碗口粗的桦树,在一米多的高处砍出一个深的斜茬,不一会儿斜茬里便蓄满了水,折个空心草茎一吸,清冽甘甜。刨茬子有时会刨到串地龙,是一种植物的地下茎,筷子头粗细,生吃脆甜。笼上一堆火,火灭了,把串地龙埋进热灰里,几分钟后拨拉出来,面软香甜,跟烤白薯一个味。
秋天割黄豆是个累活。太阳出来后,没有了露水的湿润,豆荚非常扎手。割豆子,镰刀无需快。大弯腰,用刀刃抵住豆棵根,左手握满豆棵,右手向前用力一折就得。割这块地的时候,白痕正发烧。“三春不如一秋忙”她不敢请假,硬挺着干。中午时分,白痕最后一个割到地头。又累又饿又渴,半步也挪不动了。看近处有一片葱地,白痕挪蹭过去拔了几棵吃,过去她是从不吃生葱的。她一气吃了四、五棵葱,才有了往回走的力气。
当地的农民常年吃大煎饼。把玉米粒用水泡一夜,第二天上磨,连皮磨成糊状,装进缸里发一夜,第三天早起,在鏊子上摊成纸一样薄的煎饼。然后再一张一张的重新揭一遍,使煎饼之间有些许的空隙,便于风干,最后装进大柳条筐里。吃时淋点水,待煎饼松软了再折叠好,卷上葱、酱吃,省时省事。集体户的人谁也不会摊煎饼。一天三顿玉米面贴饼子,干、硬、难以下咽。邻居李奶奶对白痕说,“姑娘,学摊煎饼吧,不定什么时就用上了”白痕一想也对,在农村呆几年不一定,于是她学会了摊煎饼。白痕的煎饼摊的薄,一斤能称十四张,连当地的妇女都自叹不如。从此,集体户告别了吃贴饼子的时代。
那时的马蹄沟没有电,推碾子拉磨的不象白草沟要靠人推,而是用牲口。一般都用马。事先和生产队长打招呼,排号,轮到一次半天。冬天磨面是个遭罪的活。人家当地农民磨面,要从家里拿一条厚毯子,把磨棚四面透亮的破墙围起来挡风。再提一个装满炭火的铁桶用来取暖,几个人轮换干活,还冻得够呛。白痕不知道这些。轮到她磨面时,是一个下着小馇子般雪粒的下午。风很大,刚出门,一身的棉衣就被寒气打透了。马拉磨,马不停地转圈走,人走动的少,脚冻木了也不知道疼。晚上回集体户,鞋和脚趾冻在一起了,只能把棉鞋绞了。大脚趾头都冻黑了,暖和过来后直淌水,又痒又痛。
生产队年底开支。十分为一个工值,一个工值二元三角钱。社员一天能挣十二到十四分,白痕一天不到十分。即使这样,扣除平时的借款和必扣的各项开支后,白痕仍开一千多元。七十年代的农村,普遍是孩子生的多,粮食收的少,一年到头见不着几块钱。有的生产队一个工值二分钱,是当时一盒火柴的钱。白痕这个乐,兴奋的半夜起来数钱。她这才明白当初韩书记为何把自己迁落到向阳大队。
文化大革命时的农村没有冬闲。农活罢了之后,大搞冬季积肥,修渠筑坝,田间、河道的,今年挖了,可能明年就得填上。大年初一比平时出工还早,说是过革命化春节。知青一律不许回家,公社的干部分散到铁路,公路的所有出入口搜查堵截,一经发现,立即被劝送回生产队。一时间,阳春公社六百多知青及全县几千名知青,惶恐不安。有家不能回,就不出工,默默地与之抗衡,各大队,各公社的知青开始串户。成帮结伙的走在雪后的山间小路上。上海的、长春的、湖南的、石岘的,穿着各具地域特色的衣服,一个集体户一个集体户地串过来。直到正月十五,方兴未艾。白痕本就不想回周家沟,她也没熟人可串户,她就想出工多挣工分,多挣钱。开支的钱,白痕留了极少一部分,全部寄回了周家沟,她知道茹龄过的是什么日子。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大队长郑卫东和她的谈话。郑大队长告诉白痕,“不要和其他知青掺和,要听党的话,好好表现,争取入团”。入团是白痕想也不敢想,却热切期盼的事。像她那样的家庭背景,列入可以教育好的“高帽”子女已属难得,入团是怎样崇高的政治生命啊。白痕被郑大队长的鼓励和信任感动了,她体会到了党的光辉照我心的温暖。当即表示,坚决听党的话,听大队长的话,与贫下中农一起,过革命化的春节。
集体户里的上海知青也分好几伙。其中根红苗正,家庭没有问题的占一半,以户长李永康为头,他在上海曾是响当当的红卫兵领导,也是向队大队的团支部书记。以“老猫”为首,家庭有问题的占一半,家庭有问题的又分二伙,“老猫”,白痕,“四眼”是一伙,都想在广阔天地重塑灵魂,希望能被社会认可,被革命人民接纳。“小看人”王大陆几个人是另类。“小看人”,是谁都看不起,我行我素,干什么不干什么全凭即时兴致。王大陆沉默寡言,黑黑的一身力气,知青中数他能干活,挣的工分也是知青中最多的。春天刨茬子时,集体户的人几乎都跑了,和白痕一起干到底就有“老猫”和王大陆。
白痕站在当年的这块黄豆地头良久,眺望不远处的村庄,炊烟与暮蔼融合在一起,混杂着豆花的清香。村头的小学校放学了,隐约传来孩子们的叫闹声。白痕不想进村了。集体户的房子早就改成“知青旅店”了,基本上保持了原貌,老板是唯一留下来的上海知青“小看人”。当年他由于娶了本地的姑娘而放弃了回上海的机会,成了地道的东北人,现在也该当爷爷了吧。“上山下乡”的功与过众说不一,但就这代人为此所付出的和至今仍在继续付出的许多,足以显示出其悲壮的色彩。他们所改变和所收获的,绝不仅仅是生命的经历,更多的是灵魂的丰盈,人生价值的重建。白痕舒展着腰身,她最后望了一眼已经模糊不清的马蹄沟,顺来路走出庄稼地,不再回头。妈,我在马蹄沟那些年,您来过两次,只是帮我,却从不问我什么,我真的感激您呢。您懂我,妈。您知道那是我的痛,不能碰。白痕坐在返回阳春的中巴上,默默地诉说。
白痕返回阳春镇,找个旅馆住下了。第二天早上八点多,白痕带着母亲坐上了去钟山水库的大客车。她要带茹龄去看看自己曾经流血,洒汗的地方。茹龄在世时,不止一次说要到钟山水库看看,不止一次为当年没能到水库探望受伤的白痕而后悔,自责。可是茹龄却从未责备白痕十年未回周家沟,白痕也很少去想茹龄的感受。子欲孝,而亲不待呀,白痕揪心的痛。这么多年来,白痕无论遇到怎样的坎坷,心里有什么委屈,都是求助母亲茹龄,在她那里寻求理解和开导,茹龄是她可以放“心”的地方。妈,这条路直通钟山水库,文革时我们修了三年,文革后又炸掉了,说是缺乏科学性,会因泄流不畅而引发洪水。听说又要重新上马了。您瞧这道上小车来来往往的,说是地质勘探和水利部门的技术人员。白痕在心里向母亲嘀咕着。
那一年春节白痕没回周家沟,和贫下中农一起战天斗地了一个冬天,工分挣了不少,团还是没入上。郑大队长三天两头找白痕谈话,一般是收工后。一次收工后走在路上,郑大队长通知白痕和另一知青晚饭后到大队部一趟。大队部里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忽明忽暗的,人影映在墙上,张牙舞爪地向白痕压了过来。郑大队长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幽亮的光。狼,白痕心中掠过这个字,尽管她没见过。她倒退着走出大队部,一路狂奔。她害怕,甚至是恐惧。她知道这样的逃离,是对郑大队长的大不敬,她想回去解释几句,但郑大队长狼一样的目光制止了她。白痕孤零零地站在旷野,四下里漆黑一片,像一口深井,让她透不过气来。她想起了母亲,她第一次痛彻的想起了母亲。
白痕将自己在向阳大队的一切,写信告诉了茹龄,尤其是入团的事,这也是茹龄最担心的事。白痕离开周家沟的头天晚上,茹龄欲言又止,她想告诉白痕,一人在外必须要警惕的事。但茹龄又知道,对终于挣脱家庭阴影,憧憬未来生活的女儿来说,是什么也不会听进去的。自白痕离开她那天起,茹龄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看了白痕的信,茹龄反倒镇定了,要来的挡不住。妈和你一起抗。茹龄回信道“ ??世上有些东西是要不起的,因为付出的代价太高,应该做的事竭力就好,不可做的事一件也别做。只要光明磊落,吃苦耐劳,与更多的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一定会实现美好理想”。白痕看到茹龄那再熟悉不过的遒劲有力的狂草,力透纸背,她的心平静了。如一缕薄光,照亮白痕夜行的路。茹龄在信里说得有些含糊,不甚明了,大概意思白痕是知道的。她懂得了自己该做的是什么,不能要的是什么。于是白痕调整了自己,她与许多的贫下中农有了广泛地来往,特别是与大队妇女主任王秀芝一家的关系特好。王秀芝是共产党员,大白痕几岁,她识字不多,平日就敬慕知青们的穿着和学识,只是白痕过去没注意罢了。白痕和王秀芝形影不离,有时甚至住在王家。冬季大会战结来了,白痕因表现良好,和“老猫”,王大陆一起被评为团的积极分子,是团组织今后重点培养的对象。集体户另一名知青黄娟和十几名本地青年火线入了团。这一仗没输,白痕明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