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在继续,广播里播放着毛主席语录,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革命歌曲。学校里的红卫兵热火朝天地组织大串联,一批又一批的去北京,到上海,赴韶山。等待串联的各路造反派,下到生产队帮助革命群众干农活。人以食为天,总不能饿着肚子抓革命吧。学校空了。红卫兵的领导勒令白痕和另一个“高帽”子女李卫红护校,并管理学校的菜园子。领导说“你们是可以教育好的黑五类子女,党考验你们的时刻到了,一定要把革命工作做好”。
第二天吃过早饭,白痕觉得母亲的状态不错,没有犯病的征兆,就叮嘱了几句,又去邻居张叔家拜托一番。
白痕和李卫红到学校一看,满屋狼藉,桌翻椅倒,到处都是大字报,连天花板上都贴了标语。“打倒***”,“把牛、鬼、蛇、神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誓与红造大血战到底”,“反动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两个人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清扫,大字报是不敢撕的,所以打扫起来颇费力气。过了中午也才打扫完一半。白痕惦记着母亲,离开学校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赶。锁门。问张婶,说“你妈看你到了中午还没回来,说出去接接你,许是走两岔了吧”。白痕返身又朝学校跑去。中学在公社的最西边,再往前就是庄稼地。白痕在离学校不远的玉米地里找到茹龄。茹龄犯病了,抽搐得厉害,嘴里鼻子里满是土,手、脸让玉米秸划出一道道大口子,呼哧呼哧地只有出气,不见进气。白痕连哭带喊“快来人呀,救命”!还别说,真有一个人从小路上跑过来,边跑边说“怎么了,姑娘?”“我妈犯病了”。“不碍事的,姑娘,你别着急”。来人有六十来岁,胖胖的,慈眉善目的老头。他用手指甲掐住茹龄的仁中,另一只手从随身背的黄挎包掏出一个铝制饭盒,吩咐白痕到旁边的小河沟里打点水,把茹龄口、鼻里的土清洗干净。忙活了好一阵茹龄才清醒过来。有癫痫病的人,犯病醒来后,如果别人不说,自己是不知道的。看到茹龄清醒过来,白痕抱怨母亲说“妈,您又犯病了,叫您别出门,您偏不听,大热天的您上玉米地干嘛?多亏了这位爷爷,要不还不定怎么着呢!”茹龄歉疚地说“我来接你没接着,就想上这玉米地里给你掰节玉米杆当甘蔗吃”。茹龄再三向老人道谢。老人问茹龄“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茹龄说从北京下放来的,老人说“听说过,听说过。造孽呀,我老家是河北的,咱们是老乡,人不亲土还亲呢”。老人自我介绍姓朱,家住周家沟,是个厨子,在公社招待所做饭。平时不常回家,这天公社的人都下乡了,没人吃饭,这才破例中午回家,正赶茹龄犯病。
朱大爷是单身,一辈子没结过婚。不久,茹龄嫁给了朱大爷,带着白痕离开了那两间草房,搬到了周家沟。白痕结婚后,偶然和茹龄提起了朱大爷,茹龄告诉白痕朱大爷有阳痿的病,白痕愕然,良久没说一句话。
当初茹龄把打算嫁给朱大爷的决定告知白痕时,白痕一百个不乐意。先是父亲成为“牛、鬼、蛇、在、神”,自己是黑五类子女;接着父母离婚,自己又成单亲孩子;父亲再婚后因反革命罪被打死,这其中哪一条都叫人抬不起头。如今母亲又要再嫁,嫁一老头,白痕觉得简直没脸见人_4460.htm,她打心眼里看不起母亲。茹龄的想法白痕怎能知晓?自打跟随白何英到东北,茹龄就死了回北京的心。被丈夫遗弃,丢尽了关家门的脸,又给她心上狠戳了一刀。白何英的死,掐灭了她所有的希望。白痕还小,求死不能,求生谈何容易!得了癫痫,本就不壮实的身子骨更加虚弱。不能下地挣工分,到了秋天就分不到粮食。再丢人现眼也得把孩子拉扯大,为了这,只能把自己嫁了。嫁个年纪相当的?谁敢要!北京下放的,“牛、鬼、蛇、神”的离了婚的病秧子。即使有人敢要,白痕越来越大,继父不安好心怎么办?思来想去的掂度,茹龄觉得嫁给朱大爷最合适。当她得朱大爷阳痿时,心中窃喜,毫不犹豫地再嫁了。倒是朱大爷不落忍,反复劝说茹龄,说自己年纪太大,没文化,又有病,你年纪轻轻的守活寡,犯不上啊!茹龄说“咱们就鱼帮水,水帮鱼吧,能知疼知热的过日子就是福啊。”
周家沟当年是一个很小的生产队,只有十几户人家。一条小河从村前流过,背靠大山,周围全是庄稼地,这正是茹龄所希望的。她自惭形秽,不愿意见人。她极少回忆过去,过去成为大段的空白;也不想将来,将来太渺远,她只有眼前。想把朱大爷侍奉好,来报答他的收留之恩,想看着白痕长大,有和自己不同的命运。这一年,茹龄四十五岁。整年穿一件黑色的大襟衣裳,冬棉夏单。脚上趿拉着朱大爷的一双旧鞋,从没提上过。就是提上去也穿不住,太大。搭眼一看,就一农村老太太。朱大爷让茹龄买双新鞋,做身好衣裳,茹龄摇摇头,她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惩戒自己,表达自己。白痕到现在仍记得茹龄在周家沟时的穿着,每每想起便心痛不已。茹龄唯一保持不变的是写毛笔字,并督促白痕一起练写。
白痕在周家沟呆的时间不长。在这不长的日子里,她更多的是埋怨,和茹龄赌气,对朱大爷也少有好声气。多年以后,白痕才明白当初茹龄的良苦用心和无可奈何。在非常年代,能活着就好,生存是第一本能。才逐渐读懂茹龄的苦涩而坚韧。
要去周家沟,中学是必经之路。自初中毕业后,白痕就再也没进过中学校门。虽然在梦里她无数次梦见学校的那些大书柜,梦见自己穿行于书柜之间,那一摞摞的书挥之不去。如果说文化大革命给了白痕什么,那就是读书。这是白痕在十年动乱中唯一的受益。她和李卫红一起护校期间,无意中发现学校图书室没锁,书柜的锁也被砸坏了。里面全是书,全是被当作毒草,在批判之列的古今中外的名著。白痕内心一阵狂喜,她才不管什么香花,毒草的,她喜欢读。这里的书和小学的图书室比起来,无论是内容的深度还是涉猎的范围都无可比拟。李卫红也是喜书之人,她们俩高兴得大声喊“毛主席万岁!”世上还有比读书更快乐的么?读书,多么美好的事啊,白痕心想。一本本厚重,沾满历史尘埃的书,如一幅幅鲜活的长卷,镇展成风景,在枯黄的季节释放亘古的轰鸣,震荡着白痕寂寞的心灵。多彩的异国风情,汉乐府的古风,大海深处的隐秘,天山之外的传奇 ??电流般串联至神经末梢,激活了白痕灵魂最深处的渴求。她感叹鲁迅的坚硬是中国的脊梁;为简爱的苦难和尊严掬一把清泪;桑提亚哥给了她人的精神;保尔的崇高凭添了她风雨兼程的勇气。她赞叹果戈理的灵感和切入的角度,为莎士比亚的大手笔拍案叫绝 ??也许这些作品只是在特定的阅读时间,特殊的阅读环境中,点燃了白痕内心的火花,可谁又能说这星星点点的火花,不是照耀她生命轨迹的光亮呢。
白痕和李卫红成了学校的主人。她们早上把菜园子可摘可采的菠菜什么的,拾掇满筐,挑到饭店卖了,记好帐,再回到菜园拔草,下午读书。把书分成几大类,最喜欢的放在上面,然后各占一个角落,静静地读下去,真到天黑看不清字了,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书回家。一天下午,李卫红出了个注意,她说“白痕,要是晚上也有书看该多好!”这正是白痕心里,想口里不敢说的。于是二人把书装进大筐,上面只铺一层菜作掩护,走到没人的地方,把书装进书包,再把菜卖掉。有时她们一天会卖三趟菜,每次卖的都不多。饭店的领导有些奇怪,李卫红说半道上让造反派拿走了,白痕知道谁能去和造反派对质呢。如果说小学的于巧老师给了白痕阅读的钥匙,那么中学的阅读则给了白痕一个八面来风的世界。
有一天,白痕在书柜的底层找到一打京剧唱本,里面有母亲喜欢的《四郎探母》,《游园惊梦》,还有一本《毛泽东诗词》,白痕心里一动,装进了书包,回家给了茹龄。还带回许多宣纸。茹龄脸上满是快乐的光泽,她高兴的是白痕终于有了笑脸。这以后茹龄就照着《毛泽东诗词》练字,这绝对不会有毛病。老京剧唱本soudu.org,茹龄留也不是,烧又舍不得,白痕便写了一篇批判的短文贴在封皮上,注明“为批判而研读”的字样。
平静的生活在一天傍晚被打破了。公社的一些造反派来到了周家沟,说茹龄写反革命标语,要抓去批斗游街,其中一人还翻出了证据。这时朱大爷进屋,拿了一把菜刀横在门口,说“我老朱三代贫农,关茹龄是我老婆,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能是反革命!?看你们谁敢带她走!”一个头头拿着写满大字的纸说“这上面写的就是反革命的话,记的变天帐!”白痕赶紧上前说“写的是毛主席诗词,不信你们用原本对照”。草书虽草,但有原本参照也不难认。朱大爷又说,“你们把毛主席写的当做是反动标语,你们才是真正的反党,反毛主席的反革命分子,走,上革委会”。这些人害怕了,那个年头,用报纸糊墙,把报纸上的毛主席像糊倒了,就是反革命,甭说污蔑毛主席诗词了。朱大爷本不是闹事之人,说“看你们就是文化水平低,不认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字,这次就不追究了,到此为止,以后谁要再挑事,新帐老帐一块算!”造反派们松了一口气,倒退着走了。白痕对朱大爷有了几分敬重。
六七里的路,白痕半个钟头就到了。一路上两边的田地都盖了房子,有的还是二层小楼。周家沟今非昔比,成了矿区,从油母页岩里提取石油。矿区很大,东面与白草沟镇连接,西面直通到山里数十公里。工人的宿舍楼整齐漂亮,每幢楼前都有一座大花坛,种的扫帚梅,芭蕉什么的,没有月季。“妈,您看,这是周家沟,变化真大,妈,周家沟没有月季”。白痕轻声低语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