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车厢里的灯光暗了许多,盛夏的凉风吹拂着白痕的短发。车窗外,依稀可见远处的山峦,朦胧的村庄,黑黝黝的道行树飕的就过去了。车厢里旅客大多都睡了,几对小情侣脸对着脸在喃喃细语。白痕怀里抱着装有月季花瓶的背包,静静地看着,想着。白痕清楚地记得和母亲茹龄最后一次做火车时的情景。一路上,茹龄喋喋不休地讲述白痕的父亲,白何英的往事,讲他们结婚后那几年的事。茹龄说“一天夜里忽然饿了,特想吃二龙路一家饭铺的油炸糕。你爸跑了半个北京城买来,揣在怀里,到家时油炸糕还烫嘴呢。你爸喜欢穿白衣服,一身白西装,配奶白色的皮鞋,那叫精神。那时候穿西服的人少之又少,满北京城也不多。生你那年,院子里的月季开的最旺最艳,蜂儿,蝶儿的全给招来了,你爸怕蜂蜇着你,搭着梯子去捅梧桐树上的马蜂窝,结果让马蜂蜇了鼻子,疼的差点没从梯子上掉下来 ??”茹龄浅浅地笑着,说着,说了一路。白痕想着母亲,大片的月季花在她眼前晃动,万紫千红中站一女子,一袭月白的旗袍。
白痕下了火车,已是第二天早上,又做了三个小时的汽车,来到延边的一个小镇――白草沟镇。白痕下了汽车,往前走了大约十分钟,穿过一条胡同,眼前是一座四层楼的宾馆。宾馆的院子很大,院子的西面是一方花圃,月季开的正旺。黄的、红的、白的,不是“四季美人”。白痕轻轻地触抚背包里的花瓶,妈,您每次来都不到这,您怕伤心是吧,现在我带您来了。您看,老房子早就拆了,盖了一座宾馆,有十来年了。您瞧这片月季,这还是咱们刚到东北时栽的,大概太好看了才留到现在。
一九六一年,中国遭受了罕见的自然灾害,大旱之后大涝,同苏联的关系恶化。一向被中国人民称赞的“苏联老大哥”撤走了在中国的大批的专家,逼还贷款,许多的工程建设被迫停工 ??于是政府决定下放一批城市居民到农村,以舒缓城市的压力。据说当时有八百万的城市工人、干部极其家属、子女,一个月之内相继离开城市,离开所熟悉的生活和工作单位,下放到农村。开始了另一种完全陌生的,前景未可知的生活。这次行动,也许的确起到一些舒缓的作用,但对于下放的个体人员和各个家庭来说,他们是牺牲者,自愿或不自愿的牺牲者。白何英首当其中。类似这样的运动,受冲击的人或多或少的都有点问题,不得领导好评。其实能有什么问题呢,找个理由罢了。茹龄带着女儿白痕跟着白何英下放到东北,那是一个相当偏远的山区农村――白草沟人民公社。白何英一家在一大队五小队落了户,他的原单位出钱给买了两间草房,从此白何英和单位,和北京再没有一丝的关系。白何英打小就没在农村呆过,更甭说干农活了,到了四十岁上却当上了彻头彻尾的农民。政治待遇,社会环境和生活条件一下子由高峰跌入低谷,心情可想而知,再加上农活十分的辛苦劳累。精神上的压抑和经济的困窘,白何英有些撑不住了。
农历五月,已经很热了,生产队长要求社员早上四点钟出一趟早工,铲两个钟头的玉米,回去吃早饭。早饭后再薅谷子。茹龄头天晚上闹肚子折腾了一宿,早饭做的晚了,白何英出早工回来吃几口凉饭就下地了。薅谷子是个细活,也是个技术活。人必须蹲着骑跨在垄上,双手极快地把厚密的谷苗中较弱小的拔掉,再把谷苗里的草薅掉,留下适中的谷苗,最后还要培一下土,盖住苗根儿。白何英分不清谷苗和草,谷苗拔下不少,草都留了下来,干的又太慢,叫生产队长一顿训斥。劳累了一上午,干的活不及别人的十分之一。农民的直爽和并无恶意的嘲笑,使白何英很恼火,又不便发作,收工时就没好气。到家一看,茹龄正在沏soudu.org茶,一个巴掌扇过去,茶壶掉地碎了,茹龄跌倒在门槛旁边。这不是第一次。茹龄知道,丈夫在外边又不顺气了。
其实白何英所面临的,所承受的,茹龄也在经历着,但她毫无怨言。当初白何英被通知下放时,茹龄完全可以和女儿继续留在北京的,继续保有北京市户口。为这事,大了以后的白痕,一直不能理解母亲,甚至多少有些怨恨,这是一个结,系在了白痕的心上。
茹龄每逢丈夫发脾气,从不反抗和对打,把泪流在心里,继续做该做的活。
四十多年前的东北,冬天那叫一个冷,滴水成冰。一泡尿没撒完,上面还在尿着,地上的冻成冰了,一点也不夸张。冻死人的事时有发生。茹龄的手,脚都冻坏了,脚肿得穿不上鞋,只能裹条毛巾,单腿蹦着出来进去的干活。那时候,生产队分的粮食都是带皮儿的,玉米分下来的是玉米棒子。首先要把玉米粒剥下来,用水淘洗过,放在炕上烘干再上磨。三、四百斤的磨盘,靠人扳着磨杠推转。累是其次,主要是转圈头晕。一上午也就磨四、五十斤玉米面,可是要转上数千圈。吃水靠人到村边的大井挑,从深井里汲水可是得将讲求技术的。把空桶放进井里,桶要稍高于水面,轻轻地左右摆动系桶的绳子,恰到好处地猛的一抖手腕,桶啪的翻扣进水里,这才能打满一桶水再提上来。茹龄一直没有学会打水,她挑的桶也一直是一个满桶,一个半桶,挑在肩上极不平衡,左右摇晃。即使这样,茹龄也不让白何英挑水,能干的不能干的她都想法子干。这天白何英没吃好早饭就又去薅谷子,茹龄知道这是个累活,天又热,她跟邻居借钱买了一两茶叶,想给丈夫泡一壶茶消暑解乏。这把茶壶是那春儿留下来的,到东北以后就很少用了。现在壶碎了,茹龄站起来掸掸衣服上的土,把碎片打扫干净,端上饭来,白何英狼吞虎咽的吃完,碗一推,走了。
夏日的热烈,还缠绕在枝头,秋天喧闹着走来。晨雾弥漫田野,笼罩一片金黄。山坡上的野菊开得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白的似雪,粉的如霞,都赶着趟要把这一春一夏积攒的热情吐放出来。五谷的粮香和野菊的芬芳揉融在一起,抚慰着人们的情怀。近一段时间,茹龄的心情特好,庄稼丰收了,可以吃饱饭了,白何英久违的笑容上了脸,不再动不动的找茬打架。有一天从地里回来,破天荒地挑水去了。茹龄迎出去老远,才看见白何英挑着两个半桶水,嘴里哼着小调,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茹龄赶紧把扁担接了过来。女儿白痕自打到东北就很少看见父母的笑脸,家里的气氛让她有喘不过气的感觉。现在看到父母一起说笑着走进家门,白痕搂住妈的脖子亲一口,拉住爸的大手,人来疯似的嬉闹着。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的成长环境,不仅对她(他)性情的塑造和人格的定位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且会如影随形,伴她一生,愈老弥重。白痕的胆小怕事和息事宁人的忍让性格,和她早年的成长环境,时代背景有着因果关系。白痕疯够了,闹累了,早早的进入梦乡。白何英轻轻地揽过茹龄,细细地吻着她的眼睛说“跟着我你受苦了”。茹龄把头埋进丈夫的怀里,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欢快地流淌。她不委屈,她爱白何英,他是她的亲人。茹龄就像一丛柔弱的蒿草,再也不想独自迎风挡雨,白何英就是庇护她的一棵大树,是她生命的支撑。
日子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往前赶着。渐渐地白何英收工后很晚才回家,有时到家也不吃饭,说是吃过了。遇着下雨歇工,白何英会莫名其妙地烦躁。那个年月农村的文化生活几乎没有,最大的、最有轰动效应的就是看露天电影。一个月放映一次,逢年过节会多加一次,在村头学校的操场上。只要听说放映队来了,不等太阳落山,各家各户的孩子就扛着板凳,拿着马扎,抱着砖头的去占座了。白何英不允许白痕早早地去占座,等到快开演了,一家三口才拿着大板凳坐在幕布的反面看。除了字是反的以外,别的倒也没什么影响。这样的电影,白何英一场不落。看过几遍的,再放映还看。可是渐渐地白何英不爱看电影了,有时推说干活累不爱动,有时看一半就回家,茹龄也要跟着回去,白痕不干,茹龄只好陪女儿继续看电影,心却早以不在银幕上了。
国庆节到了,公社放映电影《画中人》,白何英从地里回来,刚进门,茹龄就把饭菜端上桌,边催白痕快吃,说今晚的电影好看。周边屯子的人都来了,得早点去,去晚了前边就没地儿了。一家三口急匆匆地吃过晚饭,茹龄收拾桌子的功夫,白何英顺着桌子边,歪在炕头上,迷迷糊糊地犯困。白何英说“茹龄,你领着白痕先去吧,去晚了看不着头,我得先睡一会儿,今儿太累,到时我找你们去,还是在反面看”。电影演了一半了,白何英还没来,茹龄有些担心,嘱咐白痕几句,说有点冷,回家去添件衣服。茹龄走到自家门口,看见窗根下蹲着一个人,正抻着脖子使劲往里张望。茹龄走近细看是邻居铁蛋儿的妈。茹龄大声说“王嫂哇,有事吧,进屋说话,家里有人”。铁蛋儿妈吭吭哧哧地说“那什么,没事,我这不正要去看电影,听你家有人说话,以为你在家呢,正想招呼你一块走呢”。茹龄一楞,随即说“我请来的,想给孩子做双鞋,求人绞个鞋样儿。噢,我刚给白痕送件衣服,进屋吧,王嫂”。“不了,不了,我得走了,你绞你的鞋样子吧,我得走了”。铁蛋儿妈一遛烟儿似的走了。茹龄再也支撑不住了,她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泪哗哗地流,哗哗地流。茹龄是有预感的,把一颗心全部都放在丈夫身上的妻子是细致而敏感的,只是茹龄不敢多想,她怕被证实,她让自己的猜想给吓住了。门吱的一声开了,白何英走出来,不说话,只是伸出两只手去拉茹龄,茹龄拨开伸向她的手,自己站起_4460.htm来,“电影快散了,我去接白痕”,茹龄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