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旱季最后的狩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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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浊水裹着泥沙、翻涌起巨浪,拍打敲击着河道中央凸起的礁石,发出大角鹿群奔跑迁徙时才会有的单调往复的声响。河畔的树林里野猪正在树干上蹭它肚皮上裹的淤泥,枝木颤动惊动了树梢上的几只驼背鸟,它们咕咕惊叫数声,扑楞楞地挥翅飞走了。树洞里的一对蓬尾鼠却不怕,两个小家伙捧着松球转着圈啃,一边交替伸长脖子低头瞧着下方的不速之客。

    森林下面是一片被群山合围住的草原。数不清的披毛犀忙着啃食肥厚的草叶,在它们旁边一些黄羊也正为了填饱肚皮不停的埋头咀嚼着。族里的猎手们埋伏在河边的土丘后面,穿过长草间的缝隙,逐马看到头羊警惕地高扬起头,盯着他们藏身的方向。

    “这头蠢羊只注意到我们。”逐马轻声道。族人在土丘上可以清晰地俯视到眼下即将发生的狩猎――另一丛长草深处匍匐前行的鬣狗有着鲜明的意图。

    庖牺望着远方地表上的群山,想起族里老人们的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圣山是无所不能的天母之所在,天母生有三头六臂,不饮不食、力大无比、能变化……“唬人的故事。”庖牺不觉小声道。

    “嗯?说的什么?”逐马边问边轻轻摇晃着面前的草杆。他果然吸引了头羊的注意,头羊转过头,盯着逐马的方向看了片刻才不在乎地又埋头啃草,它不惧怕警戒区之外的捕猎者。

    庖牺则仍仰望着远方。群山上几朵白云嵌在湛蓝的天空上,浊水映着太阳,波光粼粼,一直蔓延消失在丛林里。丛林深处不时发出熊、虎的吼叫声,数只鹰雀在空中盘旋。

    这是一个即将结束的旱季晴朗的清晨。

    数只黄羊率先跑起来,头羊这时才发觉到真正的危险来自另一片长草丛,它仰颈高鸣,“咻――”黄羊群开始按着头羊尾巴翘起的方向奔逃。

    三只鬣狗包抄而上。鬣狗粗短的四腿注定了它们无法在与黄羊的逃命奔跑中占得上风,因此它们也从不指望能捕到一只又大又肥的猎物,它们的眼里只有最后那只落伍的、孱弱的、干巴巴的小黄羊。

    “嗬!”逐马挥舞着石斧喊出进攻的号子。土丘后的猎手们大叫着冲下来,他们抄着各自的武器蜂拥而上。木棍、长骨枪、抛石索、犀角刃……猎手们掷出手中的物什,黄羊群被他们冲乱了方向,转身向密林跑去。

    逐马将石斧别在腰后,抓过长骨枪,撒腿追赶羊群。他跑得飞快,风从脸颊拂过留下呼呼的声响,猎手们被他远远地抛在了后头。

    红木停下来大口的呼喘着,胸脯一耸一耸的如沼泽里求偶时节的泥蛙。他咽下一口唾沫,重重的捶了捶胸,仍感觉喉咙里似乎塞了一团草叶,堵得他喘不上气来。

    “你兄长和他的名字这样贴切,难道真生了一双马腿?”红木走近庖牺赞叹道。庖牺抬起头,看见逐马正扬着长骨枪,猛力地掷向黄羊群,骨枪精准的刺在一只肥壮的黄羊后臀上,中枪的黄羊哀叫着翻滚在地上。逐马跑过去,拔出长骨枪,继续吼叫着追赶黄羊群。

    如逐马所愿,黄羊群直奔丛林而去。在浊水旁只有一条狭窄的小道通往丛林,红胡子族叔带领着更多的猎手埋伏在小道两侧的岩石后面。

    空等了整整一个早晨,石开始渐渐失去耐性,他焦急地走来走去,忍不住出言抱怨道:“还让我们等多久?拿着石斧只是为了显威风?”

    红胡子族叔放下手里的岩石道,道:“一个好猎手所必须具备的就是耐性,豹子为了捕猎可以在树上一动不动地蹲三个昼夜,你连一个早晨也挨不过去么?”他说着又从身后搬过一块不大不小的岩石堆在前面。

    “态势到底怎样,好歹也通报一声,这样枯等下去怎么好?”

    “没人来报信,那是一切顺利,我们只按先前的约定等着就行。再搬些石木来,免得逐马将猎物赶来,我们只能瞪眼瞧着。”红胡子道。

    “我却不信……”石虽不情愿,但也转身搬过来几块岩石。

    “来了来了……”一个黝黑的高瘦男孩跑过来道,“黄羊……多……一大群……”

    “都趴好,不许出声!”族叔率先蹲在岩石堆后面。

    隆隆的蹄声由远及近,伴随而来四溅的沙砾和飘舞的尘土。转瞬间黄羊群就冲进了猎手们埋伏的窄路。当黄羊群通过大半时,族叔及时大吼道:“嗬!”

    两个浑身肌肉紧绷的猎手猛地拽起长蔓藤,蔓藤从土里弹起横在路中央,俩拽藤的猎手迅捷的将蔓藤绕过身旁的树干,黄羊被紧绷的蔓藤绊住腿,纷纷倒地。后面的黄羊冲过来又尽皆被绊倒,一时里黄羊群乱作一团。族叔率众猎手掷出准备好的石块,随后抓起骨枪长棒冲进黄羊群。

    逐马又刺死两只落伍的黄羊。他匆匆赶到狭道,猎手们已结束了对黄羊群的捕杀,这时众人正围着一只雄壮黄羊戏耍。这只雄黄羊低着头,挺着头顶的尖角,不停地原地兜圈。石眼珠滴溜溜乱转,寻思道:“眼下不显出我的本事,还得什么时候?”他逮住一个空当,从后面冲过去扑向雄黄羊。那雄黄羊猛向前一窜,侧身将石甩在地上,回头挺着尖角冲石顶过来。猎手们被石的狗熊式摔跤逗得咧嘴大笑。石慌忙爬起往回撤,可眼瞅着雄黄羊即将追上,族叔紧忙从腰间抓下抛石索,他知道雄黄羊尖锐的角可以轻易的在人身上留下两个窟窿,他抬起手臂,将手里的抛石索转得飞快。

    逐马忽然间冲过来,他分开人群,顺手扶过跌撞跑来的石,那雄黄羊正挺着角顶过来。逐马不闪不避,俯身按住黄羊角,雄黄羊屈着腿,四蹄深深地陷进泥土里,逐马则弯腰弓身,双臂使足了力气,一人一兽胶在一块,相互较上了力。族叔重新将抛石索挂在腰间,他和猎手们一起为逐马打气“呼嗬呼嗬呼嗬……”。可是雄黄羊的劲力似乎更大一些,只见雄黄羊一抖一抖地前进着,逐马双足在泥土里一点点向后滑动,他脸颊憋得通红,前额的青筋暴起。逐马猛地咬紧牙关,“喝!”大吼一声,双手齐提,雄黄羊的两条前蹄离开了地表,逐马松开羊角,一手掐住了黄羊喉咙,另只手抓住它的一条后腿,将它整个举到空中。“嘿!”手一抖,把黄羊摔出老远,猎手们赶紧围过去用牛皮绳将它四蹄捆牢。

    庖牺赶来时,猎手们已将猎捕的黄羊捆绑妥当,他们用藤条或牛皮绳将黄羊的四蹄箍得结结实实。众人一前一后用肩扛着木棍,肚皮朝着天空的猎物吊在木棍下,它们随着猎手的脚步左右摇摆个不停。

    红木选了一只不大不小的黄羊,和庖牺两人挑着。逐马跟在两人身后,他独自扛着一只肥壮黄羊,走得飞快。族叔引颈高声唱道:

    “天上鸟儿飞哟,地上牛羊跑;

    水中鱼儿游哟,草里蝗虫跳。

    日神温暖天地哟,水神哺育万物。

    捕猎丰厚咧,大地的赏赐……”

    在回村落的途中,猎手们看到那三头鬣狗正在争抢刚刚得到的猎物。最强壮的黑鬣狗左右驱赶它的两个同伴,它独自享用了大半只小黄羊才意犹未尽地离开。剩下的羊骨架被一头灰色鬣狗叼到一旁啃咬,大风族的猎手们走近只看到地上的一滩血迹和四散的皮毛,灰色鬣狗吃完了肉将骨头咬得咔咔响,它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响,警告路过者不要试图争夺它的美食。最瘦弱的那只鬣狗悄悄地蹲坐在一旁,巴望着它的伙伴啃光肉后能给它留些骨头。

    “自私的家伙。”庖牺踢了一脚石块道。

    “那是生存的道理!”逐马道。

    石望着吃饱了趴在树荫下打盹的那只强壮的黑鬣狗,小眼睛又滴溜溜地转了数圈,他将挑着猎物的木棍从左肩换到右肩上,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手指。

    红胡子族叔仍旧高声歌唱。

    晌午过后,乌云涌动,天空转暗。族里的女人们忙于宰羊剥皮剖肉,男人们则趁雨季来临前的最后时日,抓紧向山上搬运粮草器物。

    搬了两趟黍子,庖牺感觉臂腿酸软胀痛,不得不坐下歇息。红木抱着一筐鱼干凑过来,“还不走,雨像要来了soudu.org呢。”

    “稍稍歇一会,胳臂酸得厉害。”庖牺捏揉着手腕道。

    “你什么时候变得还没我的力气大了?”红木问道。

    庖牺撇撇嘴道:“昨日我钻磨几块石头,一直到大半夜,你瞧。”他说着从鹿皮胸襟下面掏出一串花花绿绿亮晶晶的石头。

    “嘿,好看的项链!”红木瞪圆了眼睛赞叹道,忍不住又问庖牺道,“你怎么磨的穿线孔?”

    “那却不能说。”庖牺故作神秘道。

    红木刚想继续追问,逐马从棚子里搬出满满一大瓦罐黍子,红木看那瓦罐比自己腰还要粗上一圈,歪着头道,“这个可得三个人才行!”逐马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一手抓住罐口,另只手托住罐底,扛在肩上就迈大步走了。

    “你什么时候能有你哥那样的力气?”红木嘲笑庖牺道。

    “喜欢逞能的家伙。”庖牺赌气似的扛起瓦罐,没走两步就不得不放下,他的胳臂抖得厉害。

    “你说的是自己吧?你最好还是拿这个!”红木把他手中盛着鱼干的柳条筐递回来,换过庖牺的瓦罐。这时石背着一捆轻飘飘的干柴从两人身旁走过,红木传给庖牺一个鄙夷的眼色,“大风族最奸猾的男人!”

    庖牺扛起盛着鱼干的柳条筐,勉强跟在红木后头,红木不时地回头问他在石头上打出细孔的方法。两人说着就到了半山腰,正巧遇见了蛙。她刚从山洞里出来,看见庖牺喘着粗气上来,忙替他接过肩上的柳条筐。红木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美丽的姑娘,她红润的面腮像沾了雨露的桃花,淡淡弯眉似那初起的弯月,眼睛如夜空里最亮的星星,鹿皮服下面露出一段比羊脂还白的胳膊,捧着柳条筐的手指纤细白嫩,衬得拢在肩后的头发愈加乌黑。

    但显然这美丽的姑娘只注意着自己身旁的另一个人,这令他多少有些不快。

    “嘿,这不公平,没看见我肩上扛着更重的东西吗?

    蛙放下罐子,说道:“水荷正在山洞里拾掇柴草,我叫她出来帮你。”她的声音比林间黄莺婉转的歌声还好听,可是红木却没有心思继续留在这里,他慌道,“别――别告诉她,帮我把罐子搬过去,牺哥……”他放下瓦罐转身逃命似的跑下山。

    庖牺抱起红木丢下的瓦罐,“你不该这么吓他,还有,别老是抢我手里的活,他们取笑我好多次了。”

    “我没有吓他,我说的是真话。”蛙跟上来。

    “其实水荷是个不错的姑娘,不知道红木为什么害怕见她。”庖牺道。

    “我帮你把这句话告诉她。”蛙故意撅嘴道。

    庖牺急忙说道:“那倒也不用……这个给你。”他将新制的石头项链递给蛙。

    “哇,这么漂亮!”蛙欢喜着接过来,捧在手上。日光虽被乌云遮住,但项链上的石头依然亮晶晶的透彻璀璨。“牺哥,你真好……”蛙美滋滋地看着庖牺,将项链戴在脖子上,两人一起钻进山洞。

    山洞里塞得满满当当,粮草、皮毛、猎手的器具、装满熏肉果干的碗碗罐罐……连山洞的角落都挂着许多猎物。数个女人在山洞里来回搬弄着杂物,一个矮矮胖胖皮肤黑亮的大鼻子姑娘正在拾掇一堆兽皮,扭头见蛙进来,道:“怎么又回来了,刚刚我好像听到了红木说话。”

    “他……”

    “他说眼下要落雨了,他急着回去收拾干柴。”庖牺不等蛙说完,抢着回答道。

    “难道族里别人不知道收柴……”水荷使劲地将手中的兽皮摔下,自顾自喃喃道。

    庖牺和蛙摆好罐子,又和众人整理了一会杂物,洞外的风起始变大,天也完全暗了,黑压压的乌云盖头压下来。

    “大伙儿快回去吧,这便下雨了。”逐马大声催促道,“压灭火堆,时间不早了。”

    族人三三两两连伴下山回去。庖牺瞧见逐马正用岩石封堵山洞口,便问:“今日怎么没人看守山洞?”蛙帮忙搬过一块岩石,回答道:“今晚的大巫传承你都不记得了?”

    “哦,这我倒忘了。”庖牺道。

    大巫的传承即是老一代族母和新一代的族母的更替,这是族里最重要的大事,老族母絮在上一个月亮之夜举起牛角杖,颤抖着宣布下一次月圆之夜举行大巫传承的授杖仪式,眼下已过去十余日,若没有乌云的遮掩,这晚的夜空应当有个满月。

    逐马将最后一块岩石塞好,天空已起始落雨。他的脚哆嗦得厉害,庖牺问他,“你的腿……”

    “不用你管,我歇会就好了。”逐马用力捶了两下腿,蹲坐在洞口旁的大树下。

    “追逐黄羊、角力、扛猎物、扛黍米,人前显本事,人后腿抽筋,大力士的苦恼只有自家知道……”

    “别跟我饶舌,快下山去,已经下雨了。”逐马不耐烦道。

    庖牺知道他兄长有着憨直倔强的性子,有心扶他一块下山,知道他不会同意,只好拉着蛙向山下疾奔,不忘回答叮嘱道,“你也快些下山,雨大了山路便无法走了……”

    “我知道。”逐马自顾自道,他用手撑着树干站起身,顶着雨_4460.htm摇摇晃晃走下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