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却很清楚，火场回来那晚，他是第一次为一个女子紧张到彻夜未眠，守在她的床边到天亮。后来她没有醒来的两天，像是鬼使神差般的，他每晚都往这个宫闱走来。看着床上悄无声息安睡的伊人儿，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力量让她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株植物。
每每看着她的睡颜，那些杂乱的念头很快就会淡去，视野里脑海里，满满都是她清冷看似事事无心却仿佛总能看透了一切深藏的眼眸。她的心里，究竟藏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东西。思忖得久了，不知不觉在她旁边睡去，却是发现，自己居然会睡得从未如此安稳。
“为什么要回去，只是一株花而已，你就不怕丢了性命么？”他低着头，手指轻轻婆娑着她伤口周围的肌肤。
甄伊觉得有一些些微痒，却是缓和了尖锐的痛楚，看看他，眨眨因为疼痛而凝起在眼角的眼泪，道：“不仅仅是一株花而已。是你最珍贵的东西，不是么？”
腿上的手指明显一怔，却是随即恢复过来，“为什么这么认为？”他没抬头。
“不为什么，直觉而已。”
直觉么？慕汀弦抬起脸来，她清冷的面庞上依然没有什么起伏，只是那黑眸里仿佛闪动着点点细碎的光芒，掩映着细微的泪珠。只是直觉，就可以看透了他……心里埋藏的角落么？这看似总是对任何事漠不关心的容颜背后，深藏的是怎样一颗玲珑般的冰心？
或许是他灼热的目光让她不自在，她低下头去，看向了自己的腿，然后轻声道：“是你……救了我？”
他也这才缓过神来，一顿，终究是轻“嗯”了一声，眼前却是闪过那个男子的面容。
“谢谢你。”话说出来，忽然觉得自己很是木讷。
“谢什么？”他俯下脸，拿起纱布准备包扎，口吻也是清淡如水。
甄伊总是觉得今天的他有些怪异，太过于平静了，原以为怕他看出自己的反常，却没想眼前的人，比她更奇怪。他怎么就不问问她的眼睛，他怎么一点都不奇怪她的瞳仁是黑色的？其实她的眼睛并不是全黑，哪有眼珠全黑的人，只是她的比寻常人黑一些而已，以至于以前总是有人问，她是不是戴了黑环，然后睁大了眼睛让人家验明正身，想起来，还有些好笑。
可是这里的人一见到她的眼睛，就是那种不可思议的神情。的确，她在慕汀墨府里，见过的人，除了慕汀墨和沛柔是蓝色的外，其余人都是火红色的瞳仁，也难怪看见她会惊奇了。不过想想，大惊小怪的，也就只有那些丫头而已。当初慕汀墨也没怎么怪异过，如今他的反应，也差不了多少，大概，但凡有些身份的男子，毕竟见识的多，心思也镇定得多吧。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她如实回答。
他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听着也不说话，依旧淡然地“嗯”，她还真不习惯他的冷漠。
慕汀弦却是努力想保持镇静，然而想得太多，反而让他在甄伊眼里显得心不在焉，然后他的视线扫到她被火烧伤的伤口另一面，有两道淡淡粉红色的伤疤，大约一指长，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伤后留下，且是时日不久的。
“这里怎么弄伤的？”他随意问起。
甄伊看了看疤，道：“也没什么，只是被野兽咬伤了。”
“野兽？什么野兽”他抬了一下眼，随即看向细致地绕着绷带的手指。
“一个月前在森林里，我碰见一个小孩子被一群野兽袭击，然后救了他，那个时候被野兽咬了，后来就是二王爷救了我。说起来，那种动物还真奇怪，我从没见过，又像狼又像虎的。就是……不知道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她是真的担心那孩子，那时她已自顾不暇，看着孩子跑掉以后，再次追去的猛兽，她已无能为力了。
“嗯……”腿上忽然一疼，她压根没防备，吃痛地轻哼出来，抬头刚想出声，却是看见帝王那双晶蓝色的眼眸睁得老大，一脸诧异地看着她，而他的手明显不小心碰到了她的伤口，可他像是没有意识到那般，只是惊诧地问：“那个孩子，什么样子？！”
“是怎么样的一个孩子？！”他瞪大着眼睛，一脸的焦虑，是甄伊从没见到过的，让她觉得惊讶，他这是怎么了？
“那个孩子……”她皱起眉来，回想那个孩子的容颜，“大约六七岁的样子，穿得很贵气，长得也很漂亮，还有……”
“还有什么？！”他忽然欺身上来，满是急不可耐的神色，几乎离她的脸只有一手宽的距离，让她不得不将身体后倾下去，仍是阻挡不了那双湛蓝眼眸中流泻出来的急躁的光芒，仿佛一瞬间脱缰的烈马般，他的反应，实在让她惊奇。
看着面前这双墨如星子的眼眸，因为惊诧而微微瞪大，姣美的面庞一脸的不知所措。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巧合吧，她的经历，完全是巧合吧！可是他为什么会如此躁动不安，心在希冀与慌乱中战栗，就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那个单纯却又无助的当初，看着那朵鲜艳的红莲在他面前惨烈地盛放，犹如天地间最美的绝唱，而他，却是无能为力。
他们都说，她死了，她死了！而他稚嫩的心里也不能留下所有的细枝末节，但是那些倾洒出来的鲜红的血，在他的眼眸里，是那么的触目惊心，是他这一生踏入这混沌战场，见识无尽的杀戮与纷争的开端。
同一天里，截然不同的两朵生命之花，那样绝美的红莲与白莲，在他面前呈现了生命里最后的芳华。就算忘记了六岁以前所有的事情，他也忘不了那一天，那两副改变他一生的画面。
“你……认识那孩子么？”甄伊看着面前失神的脸庞，小心翼翼问道。
认识？慕汀弦一怔，认识么？不！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对，不可能的，只是巧合罢了，一个月前……他的记忆，可是整整的二十年！
看着面前这张离他只有一掌距离的面容，不可思议的黑亮瞳仁里泛起点点星光，一向淡漠的脸却是露出了好奇之色，这种感觉，为何如此熟悉？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时被耋豸兽追到摔倒之时，将他扶起来的女子，他扑上去抱住她的腿瑟瑟发抖，而那女子，那女子看他的眼神……画面太模糊了，可是那样的感觉……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已抬起来抚向甄伊的脸庞，甄伊一惊，想避开，可是……为什么他的目光忽然间变得如此深邃与悠远，仿佛透过了她，看向着另一个遥远陌生的彼岸。
“陛下……”门外忽然传来太监的通报声，慕汀弦像是一下子跳过神来，他的手指才触碰到她的脸庞，指尖传来温热柔滑的触感，然而她却不是像往常那般地避开他，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眼眸里的光芒像是一层柔软的纱，笼罩在他脸上。那样的眼神，仿佛望进了他心底……
“什么事！”坐直身来，冷冷一语却是恢复了帝王的气魄，令甄伊微微一怔，他一脸肃穆，皱起了眉。
“启禀陛下，”门外太监谨小慎微恭敬道，“裕王爷正在御书房恭候圣驾，说有要事启奏。”
裕王爷？慕汀墨？甄伊心思一动，只见他眉宇轻轻一挑，脸色凝重，然后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只走了两步，忽然一顿，却是回过身来，看向她，眼神一转，已不见了锐气，那点点的光，难道是叫……“担忧”么？
甄伊不解间，只听他说：“好生歇着。”然后出了屏风，离开了房间。
他今天，有些怪。算了，自己不也是怪怪的么，什么时候以貌取人了？看清他的样子，就连他以前的讨厌也一并勾销了么？呵……看来自己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罢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呢。
甄伊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可是，方才提到那孩子，他为何那么大的反应，看过他轻狂自傲，看过他忧柔感伤，却倒是没见过他也会焦灼急躁。
若是真知道也好，她还想知道那孩子究竟怎么样了，方才被他这么一打断，竟也忘了与他说，她记得那孩子的眼睛，也是如他一般的湛蓝色……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