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内空荡、清幽,我却又因了身子的缘故出不得门去。有时闷得紧了,还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闷意。等到有姊妹真的前来找我凑趣,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
“林姑娘,宝姑娘来了。”正闷闷想着,便听得雪雁来报;话音未落,见宝姐姐掀帘进来。
我欠了欠身子,唇际微微挂笑。闲聊一阵,少不得说起一身病症。
“这里常请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妹妹吃他们的药也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个高明些的来瞧一瞧?”宝姐姐半客套半关切问过。
我浅浅一笑,摇了两三下头,慢条斯理道:“我知道我这病是不能好的。”
“妹妹说的什么话!”宝钗嗔怪喃喃。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缓缓叹出口气,面上苍白阵阵,“也不是人力所能为的。”说话时,已咳了两三次了。
宝钗沉默半晌,想是说到了她的心里去。尔后,少不得岔开话题,徐徐吐芳:“妹妹莫不然每日早起吃些燕窝,吃得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我听得这话,知她是真心为我,便没有多疑,只是笑着感慨:“我母亲去世早,又无兄弟姊妹。打进了这大观园后,从没有一个人如姐姐这般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她赞你,心里还不受用。眼下里亲身经历,却才知道,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这些真真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宝姐姐为人宽厚,亦从未有过“夺走”无瑕之意,原是我太过多心。于这里,话锋一转,讪讪凉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因了我这个病,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若我再兴出冰糖燕窝,难免被底下的人嫌我多事。我原是无依无靠投奔来的,他们已经厌烦我了,还不知进退的整些新奇东西,何苦叫他们咒我!”语尽,面目垂下,无奈存着。
宝姐姐低头笑笑,仍是那份恰到好处的言行,适当打趣:“将来也不过多费一份嫁妆罢了,哪就愁到这里?”
我听得,不禁脸颊飞红,娇羞不语。
宝姐姐回之会心一笑,与我做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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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晚了,我周身仍是乏力。喝了几口稀饭,身上绵软软的,便依旧歪在床上。
谁曾想,日未落时,天却登时变色,淅淅沥沥扬起一场冷雨。
天幕已近黄昏,本就凄凉。加之眼下闻得雨滴竹稍,更免不得怅惘、哀怨几分。
我微阖双目,待要安寝之时,忽听得小丫头报说:“无瑕二爷来了。”
一语未尽,只见无瑕头戴箬笠,身披蓑衣,已然将身进来。
我一见,不觉扑哧一笑,嚷嚷凑趣一句:“哪里来的渔翁!”
无瑕也不及于我搭腔,自顾自将身凑近我,一脸关切:“今日好点了吗?吃了药没有?今日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问,一面方脱笠去蓑。尔后,不及稍歇便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光照我。眯起秀目仔细瞧过,有意释然一笑:“气色好多了!”
我心知他是在安慰我,感动之余,兀然落下泪去。又恐他瞧见,因而扭头佯装倦乏,急急叫他回去:“夜深了,我要歇着,你明日再来吧!”
无瑕回神,不禁自责连连:“又扰了你半日神!怪我不好。”说着,披蓑带笠抬楫出门。
我舒下一口气来,才回转头,却见他复又将身进在了门边处,想起什么一般问过我:“妹妹想吃什么,你告诉我,我明儿一早给你送来。”
好在灯光被暗气罩住,越加阴沉,他未能瞧得见我面上泪痕。我柔柔一笑,随心一句:“等我夜里想起来明儿早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些去吧!”言此,心间一澄澈,回手将书架之上玻璃绣球灯取下,命人点上一支蜡烛,递于无瑕:“这是雨里点的,天黑路滑,你且拿去。”
“妹妹收着。”无瑕竟是推脱,“若小厮们不甚打了,妹妹又该着恼。”
我不禁阵阵摇头,苦口婆心劝阻:“跌了灯值钱还是跌了人值钱?你叫他们点上灯笼走在前面开道,这个你手里自己拿着。纵是不甚打了,又有何妨?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又变出这副脾气来!”想是心下过于急切了些,竟两颊泛红,少不得伏在榻上咳个不停。
无瑕一见,又恐我再度着恼,连忙接了过来,告别出门去了。
我复又将身躺下,在枕上感念宝姐姐。一时里,思绪纷飞、泉涌,又羡起她有母有兄。无瑕与我虽素日和谐、真心以对,前路却也终是坎坷、迷茫。兼之窗子之外雨声阵阵,实觉凄凉,不觉又滴下泪来。时至四更将阑,方渐渐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