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个真正的快枪手。一晃又是六七年。对着镜子,我现在的样子,两鬓花白,已经像一个快五十的人了。这些年,我为洋人打过工,自己也做点股票,在股市大王王胖子的暗示下,捞到过一票。现在,我和眉丽住在上海的这套还算豪华的房子里。我们一共化了一百来万,可以看见常常让我伤心的江景。
有的时候。我会去和我原来的诗人伟地喝咖啡,但我只喝水。我的身体似乎已受不了咖啡因了。现在,伟地已不在写除新闻外的任何东西。他说他在过去已经写光了。他和他第二人妻子没有再要孩子。他现在有两套三百平米的大房子。他轮流住,有时觉得房间太多自己都找不到自己了。有一天,他很生气,对我说瓦瓦写了一首攻击他的诗歌,还发了出来。说他伟地签离婚协议的时候,速度比他写任何一首诗歌都快。
瓦瓦则依然在全国飘来飘去,他最多是出现在北京和珠海。他总是说他能活到今天就是一个和诗歌有关的奇迹。这些年,他欠了不少债,所以已经正式改了自己的名。他还说,到年底的时候,他还要改一次,这次连姓也改掉,姓他妈妈的姓了。前一段时间则说要申请基金去澳门研究当地的诗歌发展。结果那基金说,申请人必须是博士学历,硕士都不行。于是,瓦瓦又开始在北京租了房子写小说,写那种专门给中学生看的,说能畅销,能赚钱。
他还说,他在北京还遇见了他的旧情人陈早,人家则已经是美国哈佛的文学博士,也已经结了婚。她在美国业余时间教美国人如何用英语写小说。瓦瓦还给了我朱茱的手机电话,是陈早在和他偷情后告诉他的。他们俩还有一点点的旧情。
我只打了一次。朱茱说她已想不起我是谁。于是我也真这么想,那我是谁?在过去的夜色里,我似乎知道答案呀。现在想一想,还真有点茫茫然。
瓦瓦还说在北京遇见了唐路路,那天,她开一大卡车去北京听音乐会,看画展。她现在已不在西藏教书。她回了南京。也不结婚,甚至也没有情人。她住的地方没有电话、电脑、电视。她说她要在南京过一种最朴素的生活,拥有着最朴素的思想。
唐路路还取出一些照片给瓦瓦看,其中一张,唐路路说,那是她独自一人在西藏的无人区走了十天十夜后,看见的第一个帐蓬。瓦瓦说,他当时看了以后,觉得自己以前的那些流浪呀鬼混呀都算个屁。
吉他薛薛则一直在上海的外企工作。后来,他企图进入伟地管的报纸,但年龄超过了界限。所以一气之下,去复旦读博士了。他说还是躲进大学里弹他的吉他算了。在大学校园里,他才有愿望弹古典吉他。那一千万,就等来生去赚吧。
重新开始弹吉他的薛薛,虽然他的人生还长,但看来是很难挣到那一千万,而且还在离这个数字似乎是越来越远。他只在浦东的张江有一套不大的房子。不过,在摸到了硬硬的木吉他后,他对他新的校园生活也有满足的感觉。
2
老朋友们就如长江入海后的江水那么四散远去。有时,我会听薛薛送我的他自己录的那盘吉他曲,里面虽然有不少杂音,但是我喜欢,喜欢就这么在杂音里回忆着自己所谓的那些夜生活。我写这些故事的时候,则会同时在电脑里放一些正版的木吉他曲的CD唱碟,静下来不动手的时候,则还是听薛薛那还不算很专业的东西。
牛京病好后也不再给我写信了。他有时会和我打电话。还在网上给我发点照片。现在,他一般一个月里抽一周时间和小蓝及女儿住,虽然,他和小蓝最后还是办了正式的离婚手续。另外的时间则和米及儿子住。他说生活让他太疲劳了。
他还回北京工作过一年。那一年里,他和一个长得极丑的只有十五岁的南京籍的三陪小姐谈起了恋爱。那恋爱谈得天昏地暗,两人每天发上百条短信息。牛京还开他公司的劳斯莱斯去接她下班。那时的牛京几乎把他在美国的小蓝和米忘了个精光。那小姐还有一个包养她的大款。但她就是喜欢牛京博士,从不要牛博士的钱。
所以,那个故事发展得很复杂。牛京一度就想换一个名字和那三陪小姐去北京的郊外买套农民的房子隐居起来算了。
这牛京真的让我怀疑是那次车祸真的让他脑子坏掉了。我去北京看他的时候,我和我们另一个同学,如今在北大当天文博导,和牛京以及他的三陪女朋友在北京的一家茶馆里连打了三天“逃”牌。牛京的牌技高超,他女朋友则喜欢耍赖皮。
其间,牛京和我那也多次出过国的老同学讨论了一番美国、法国、俄国和荷兰的红灯区。他们俩一个是外国博士,现在经了商。一个是中国博士,现在则在培养博士。对我,牛京则老是说:“老鱼,米很想你呀。你还记得我那些信里写过的那个游戏吗?米老是说你,让她都想回国定居。也许,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我说:“所有的过去,你写的信,我都记得。”
后来,牛京附身过来,问:“米和你真的没干过?”
我说:“在梦里,似乎和她干过。或者,我和米在等你醒过来呀。我们说好的呀,三个人一起。”
牛京笑了,说:“我现在真是不敢相信呀,以前的那些事。”
我说:“我也不敢相信现在的你。”
我说:“你变了。”
牛京说:“你也是,还有中国。”
牛京接着说:“这就是现代社会对人最彻底的改变!要不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我离开北京后,牛京又迷上了赌球。他赌得很大。在电话里他对我说:“一赌球,我就对任何女人或任何工作,还包括自己的过去、现在、未来,都没有了兴趣。”
去年,他终于又回了美国。他在电话里对我说:“在北京的经历好像是另一个牛京。我要不是被车撞过,几乎就不能原谅自己了。看来,我已不能生活在中国。现在,似乎所有的在美国的中国人的妻子都不愿意他们的男人回中国,说他们一回来就学坏了。我不明白,是美国更容易让他们学坏还是中国?”
我在上海住的房子和我最早买股票的钱,就是用牛京和米还我的钱买的,准确说那钱是艾月给我的。牛京和米后来加了倍还我,用的还是美元。我感谢他们,我的朋友们。
3
有的时候,米倒会给我来信。这是其中一封中的一段:
“老鱼,我现在已经习惯生活在美国了。工作之余,我就去图书馆借点书看看,当然,看的是英文原著。
有时候,我觉得我的过去是一部小说,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有的时候,却觉得这书才刚刚开始。
我现在对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充满回忆。
对你,我一直有点遗憾,那就是两个相爱的人一定要有性关系,那怕一次。
我感觉和你之间存在过爱情。
老鱼,你说呢?”
我那么多朋友都去了美国,和米那样消失在了美国的人海里。毛毛如今在英特尔公司,今年这会儿也不知有没有被裁员。
毛毛在美国科技股泡沫破灭的时候,失去了他几乎所有的现金投资。他买的股票从一股几百美元直落到一股几毛美元。现在他在硅谷守着他那栋分期付款总价要一百万美元的房子而努力工作。他和妻子的收入大半要用来供那房子,好在那房子这两年还升了值。毛毛还想回联想,就给联想现在的CEO,中国最著名的青年企业家,他的大学同学打了电话,回答是现在联想没有他的位置了。
英英则为了绿卡嫁了一个脾气不好的美国电脑专家。她在“9?11”后失去了她在华尔街的工作。她的公司被德意志银行收购了。而她的前夫则成了美国某名牌大学的教授。英英说:“他一到了美国,似乎就知道他应该活在什么地方。”
小敏则又回到了北京,她和她的美国丈夫离了婚。还在纽约和她那失踪的旧人闹了点绯闻。最后把美国也变成了她的另一块伤心地。
在电话里,她对我说,她现在是美国公民了。只可惜在美国的时候读了MBA,当时她屈服于时代潮流与物质欲望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她现在则很想在北京搞音乐剧,后悔自己在美国没有读艺术。
有人在北京看到小敏,说现在的她和当年已经是完全两个样子了。我想,这就是岁月的作用。
后来,小敏因公差来过上海,来我家吃了饭。我看见了一个被岁月改变了很多的女人。或许,是美国让她变成这样。再也不是那个漂亮清纯的南大少女了。小敏一个劲地夸眉丽菜烧的好吃。说她现在单身最喜欢上朋友家吃饭。
夜里,我陪小敏去江堤上坐坐,我们俩看着那一推一推涌来的江水,几乎没话可说。第二天,她来电话说,她自己一个人又去那里坐到很久,说在北京是看不到这样美丽的景象的。北京能看见的是空气污染和沙尘暴。我说,北京美丽的地方你已经习惯了。
4
我真的渴望过,过去能重新再来。我真的已记不很清我和眉丽是如何重逢的。而我对生活的其他部分却是记得那么清晰。我感觉这就是眉丽对我的精神能起作用的缘故。她让我更深地迷茫于她。
但我记得那天。我坐火车去深圳找一个老同学玩。他上班后,我独自一人走在深圳的大街上。我被人来人往的景象弄得头晕晕。然后我就停住了。我感觉到了她,我闻到了眉丽的味道。
我知道她又在影响我了,而且就在附近。她依然对我有精神上的作用。然后,我站在了马路中间,车从我两边驶过,它们不会无缘无故地撞我。然后,我看见就眉丽,她披着一头直发,从一辆宝马车上下来。我估计那大款司机是她的深圳男朋友。
我只叫了一声:“眉丽。”她先是一惊,然后就像夜鸟回巢一样永远地回到了我的身边。
而眉丽则认为,我去深圳是专门找她的。我早知道她工作的单位。我守在她单位的附近,如何能不撞见她?为了和我在一起,她放弃了她在深圳的高薪工作。我们决定定居在上海。
她说:“老鱼,知道我为啥还要跟着你,因为,我真的万分喜欢和你做爱。”
我说:“别否认了,我们之间的是真正的爱情。”
实际上,当我和眉丽真正住在一起后,我们之间的性爱越来越少。只到现在,只有一个月一次。
每年,我要回南京一次。我总是坐在老龙的奔驰车里,跟他在南京的马路上跑来跑去,去看他开发的楼盘,或者干脆只看看车窗外的迷人夜色,那急剧变化着的南京城的外貌。有时,他只要对街边的那些女郎一招手,她们就会凑过来。他的车是奔驰呀。
有一次,老龙看我太孤独,就让我和他的第三情人上床。我拒绝了。老龙说:“前几天,我和她去洗桑拿,我给了桑拿男生两百块,让我看他和我这情人做爱。后来那男生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客人。我估计,只有美国富翁在玩这类游戏。”
老龙还开始喜欢周游世界。即使带着妻子莉莉,他也照样把莉莉往宾馆一扔,自己往红灯区跑。
他现在对女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很穷,穷得只有大把大把的钱了。”
他的秘书高大、性感、漂亮,比我高半头,和老龙却没一手。老龙说他不soudu.org吃窝边草。我则和她去山西路看过一次电影。我们要了一个包厢。那部电影正好是艾月演的。
但我从头到尾几乎没有看见艾月的精彩表演。我或者是不敢去看,觉得自己一看就会完全被银幕里的黑夜要吞下肚去。我太痛苦以至不痛苦了,所以,我和那高大美女一直在拥抱接吻。我吻了她的胸,她则跪下来吻了我的嘴。最激动的时候,我抬起头,正好看见艾月演的那角色哭泣着在大雨里奔跑。
然后我满脑子都是艾月。本来我想和高大美女去金陵饭店开房的。我问她:“你爱我吗?”她笑着说:“这么快就爱了?我只是对你很好奇。我老听老龙说,刚才那电影里的女明星是你以前的女朋友,真是吗?老龙说他也和她跳过舞,还是他亲手把她从你们另一个同学那里转给了你,是真的吗?”她一提艾月,让我突然想起我以前和艾月说的,真爱的人之间做爱才有意思的话,就打消了和她开房的主意。在山西路请她吃了碗上海荠菜大馄饨后,就打的送她回了她家。
彻底没有了大胡子的张林则又回到南京,在珠江路开了一家电脑公司,雇请了二十几条枪。他做生意的道路曲曲折折。他现在不仅没有了那迷人的胡子,也几乎不和旧日朋友来往。见了我也没提过一次艾月。我和他在珠江路上的一个带有上海怀旧色彩的茶楼只喝过两次茶,谈了谈电脑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张林说,将和电视一样,也和电视一样便宜。最后,我对他说:“大胡子,我老鱼永远欠你两百块钱。还有一个美女。”他抬起头,假腥腥的反问:“是谁呀?”
王胖子的名字则开始出现在福克斯杂志的中国富翁排行榜的前几名。有段时间,整个南大都以他为骄傲。他同样被称作是南大当代毕业生里的首富,还说将在南大设立三个以他名字命名的奖学金。现在他在上海证券交易所、香港证券交易所都控有上市公司。他成了中国资本市场成功运作的楷模。
几年里,王胖子也给我打过两三次电话,还暗示我应该买啥股票。有一次,他说:“老鱼,回来吧,给我写传记。我给你两百万,还在南大设立一个以你名字命名的文学奖。”我笑了,说:“我也只会写一些最真实的。”王胖子笑了,说:“写我的故事,如果真实了,那多少人要进去了,或者毙掉了。资本的原始积累,都是肮脏的。”但这两年股市不景气,于是也有人写文章骂他,说他实际上是中国第四大骗子,造市做庄,专骗广大股民的血汗钱。
5
今年,我到北京后,事实上实在忍不住,还想去艾月现在住的别墅区散步。我知道她住这里。上一次来看牛京的时候,我忍住了来这里看看的念头。这一次,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到了那里后有点紧张,三十多岁了,还像去偷糖吃的孩子一样。我生怕撞见了艾月。我还反复想过万一撞见了她,跟她如何说第一句话。
进小区的时候,一个保安拦住我,盘问我,问我找谁,我说找艾月。保安问:“你是她什么人?”我说:“老同学。”保安笑了,说:“别是她的影迷吧?”我说:“_4460.htm真是老同学!我还欠她上百万的钱呢.我们俩还说好在五十岁的时候约会。”保安说:“真的假的呀?是想要签名吧?”我说:“我骗你是你儿子的小狗。”那保安这才说:“跟你说真话吧,她出国了,和她德国男朋友一起去美国了。也许明年才回来。也许,就不回来了。”然后,他用手一指,说很远的地方的一栋四层的别墅就是艾月的。
我远远地看过去,只看见了那房子的颜色是黄色的。花园里种了几棵树,叶子很黄。细看这房子时,我的视线则被别的房子挡去了很多。
都“9?11”了,艾月她还要去美国。美国,中国人的梦想。美国!我开始真的有点恨这地方。我还专门去美国使馆附近,在大白天对着那里撒了泡尿。尿完了,我才觉得我人和膀胱一起轻松了点,我说,美国,你夺去了我老鱼多少朋友呀。现在我用尿薰你。其实,我也有点喜欢美国,或者说崇拜美国,只是美国不喜欢我。我还在网上买了不少美国股票,结果仅今年上半年,就赔去了一大半,体验了美国股民的极度痛苦。眉丽说,这就是我崇洋媚外的代价。
本来,到了北京后,我还想继续北上,去大连看我的网上恋人“夜色温柔”,但我又生怕和这“夜色温柔”从虚幻回到现实后,她就再也不肯在天边听我的声音了。或者,她其实并不温柔。
我坐火车回了上海。我喜欢坐火车。坐火车的时候,我在有时间,想点啥。我还喜欢火车过隧道时,车厢连接的地方发出的咔嚓声。那声音非常美妙!如果没有开灯,车厢里会呈现某一种真正的深色,和我写的东西的内在质地非常接近。
之间,我还想过,我的生活是否全是夜生活?我的感觉是否就是有道理的?我把这些生活全都真实地写了出来,是否就可以减轻点那夜色对我的威力?
我还想过,这火车就要到上海了,上海,长江的归宿,是否也就是我和眉丽的人生的归宿了。或者真的等我五十岁后才到达?
那时我还沉浸或迷恋这夜生活吗?
如果不是,我和我关于未来的夜生活的回忆,又会在哪里真正逝去?
好了,不管我怎么想,我的生活,包括你们自己的生活,却还要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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