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她还是不答应?”
此时说话的正是掌管冥界阎王,他白净脸孔,头戴冠旒,两侧垂香袋护耳,身穿荷叶边翻领宽袖长袍,双足着靴,双手在胸前捧笏,正襟危作。冥司听完他的话怔了一下,思考片刻后笑道:“阎王大人,那姑娘可没有这般说。”
“哦?”阎王起了一丝兴趣,眉头一皱,问道,“那我倒要听听,她是如何说的?”
冥司抬起头看了看阎王,打量片刻后,又将头低了下去,恭恭敬敬的进言道:“烟葵姑娘来到鬼界三年,想必这三年里面,大人对她的性子也是知道些的……既然如此,她说什么,也就不用在下明说了。”
“嗯……”阎王捻须沉静了片刻,摇摇头道,“这女子真是痴得很……自己本该飞升入仙界为仙,却因动了情念而落于九幽,三年来又是这般苛求自己修炼鬼力……不过她的确是天资聪慧,不愧是仙树之体。”
阎王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带着几分赞赏,然后又道:“苗疆巫女一族的女子自古便是这样冰雪聪慧……看她也是个痴情女子,身为情故,不如就待她将那阴阳鬼厉之术修得九重,还阳去吧……”
自行还阳?
冥司的表情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他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的道:“是。大人心中怎么想,就怎么做吧,在下去安排就是。烟葵姑娘已经修习到了第七重境界,想必离那九重境界也是快了吧……”
“说的也是,她聪明至极,区区九重境界,恐怕难不倒她。”阎王说着,眼角微眯,平平淡淡道,“不过,冥司几番暗中阻挠烟葵姑娘修习……想必,冥司也是舍不得那位烟葵姑娘离开鬼界吧……”
冥司听后立刻愣在了原地,沉默片刻后,强笑道:“阎王大人切勿拿在下开玩笑……”
“哈哈哈哈……”说着,阎王却是重重拍了拍冥司的肩膀,好似方才自己的那番话实在开无关紧要的玩笑一般,接着道,“哪里哪里,我不过是说说笑话罢了!先不说那个姑娘了,你将生死簿呈上来吧……”
冥司的眼角起了一丝细微的变化,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应了一声便走了出去。阎王看着他那离去的身影,不禁轻轻哼了一声。
轮回井边。
烟葵一步步、缓缓的走向轮回井。三年了,她对鬼界的这些景物已经很是熟悉了──鲜血一般的天空,上面闪着撕裂的闪电,伴随着惊雷点点。昏黄的烛火,幽冥的落魂灯以及那空气中诡异的味道,她早已习惯。奈何桥她去了无数次,见着孟婆一面又一面,可这轮回井,她始终没有来过。
今日便是第一次。
碧玉笛水映箜篌,颠狂烟柳天际流。
平羌江水,空掩半山月。
正年少,忘却合欢游。
凌波坠世不忍算,壶空稻香醉入梦。
栖梦幽幽,轻捋烟霞碎。
锦瑟年,锥刺百心痛。
相思念君青灯伴,仙树流萤阑珊柔。
望穿轮回,锁扣栖霞梦。
不忍断,素颜点点终不复。
红颜生尘步生烟,沧海浮云逍遥游。
挟剑扬眉,难坠青云志。
落情锁,仙尘清瘦翦波流。(见注①)
……
烟葵叹了口气,朗声念出了这首即兴而作的长诗。想来她真是天资聪慧,有这般出口成章的本事。话音未落,只听见轮回井边,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还有女子幽幽的叹息声,轻声在赞叹着:“好诗!好诗啊……”
“谁?”
烟葵立刻警惕了起来,虽说在鬼界有阴差维护秩序,没有哪一个鬼敢造次闹事,可她多年以来的习惯就是这般,所以立刻机警起来。那稀稀落落的掌声仍然荡在呼呼的阴风中,昏黄的落魂灯灯火左右晃动,好似到了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在做着垂死的挣扎。良久,轮回井边出现了一个女子,那女子一袭茶色衣裙,正背对着她。
“姑娘……”女子没有转过头来,轻轻唤道,“这诗……真好啊!”
烟葵怔怔应了一声,望着那女子的背影,满腹狐疑。这女子看去约摸二十多岁的模样,风姿绰约,身形灵动洒脱,看她的身段应是个美人。可不知怎的,她看这女子却是莫名多了几分熟悉、亲切的感觉。
“姑娘,你再为我诵一首诗吧……”
烟葵怔了一下,看着那女子孤单萧瑟的背影,启唇念道:犹忆当时绿罗裙,少年行路逍遥游。
御剑穿云,人去已楼空。
为君唱首扶瑶坠,细算浮生几多愁。
衣衫凌乱,孤枕难眠矣。
独倚窗扉点绛唇,玉藏石中也玲珑。
剑胆琴心,暗落朱砂泪。
人已未央空舞剑,带落梨花千树雪。
月朗星稀,只叹千夜恸。(见注②)
……
“这是我,梦中出现的诗……这还是第一次,读给别人听呢……”
烟葵面上晕起几团淡淡的绯红,娇羞无限,望着那女子的背影轻声道。女子依然没有转过身来,而是淡淡叹气道:“姑娘,再为我诵上一首吧……在鬼界这等地方,还能听得到这般优雅的诗篇,不入轮回,足矣。”
不知怎的,烟葵总觉得自己无法拒绝这个女子的要求,轻声应着,思考了片刻,说道:“烟葵生前乃是栖霞派门下弟子,也是苗疆的巫女娘娘……”说到这时,她的眼眸里流泄出淡淡的哀愁,久久不得散去。“烟葵在栖霞派的时候,有位叫梨善因的师叔,作下了这首《步虚词》,烟葵一直铭记在心。因为……梨师叔她,是我最亲的人呢……”
那背对着她站的女子听到“栖霞派”三个字,身子不禁微微一震。烟葵正想询问,可那女子却是涩声道:“好了好了,你就念念这首《步虚词》吧……栖霞派,栖霞派……唉……”
烟葵虽说是满腹狐疑,极想知道这谜一样的女子究竟是谁,可她还是顿了顿,朗声颂道:紫霄月,冷如霜。
影疏离,人亦伤。
十数载,三千年。
卷帘断肠以终老。
……
寂静。
久久的寂静。
“好一个步虚词啊……人生在世不过韶华白首,转瞬即逝,十数载,三千年,也逃不掉卷帘断肠以终老的结果啊……”女子痴痴的笑了笑,看着那不断有鬼魂跳进的轮回井,摇了摇头,道,“这轮回井,就近在咫尺。想要抛却今生的罪孽和情劫,只要跳入这井便是了……这般的简单……可是,为何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舍不得放下?”
简单?
是啊,想要抛却今生今世的罪孽和烦恼,只要跳入这轮回井中便是了啊……就是这样简单,就能够没有一丝烦恼……
可是她,做不到。
“我也……割舍不下啊……”
烟葵望着那女子,心头忽地一酸,就这般,几滴热泪滑入衣襟,顺着纤白细腻的脖颈滑向锁骨。冰凉冰凉的,锥刺百心痛。
“不如我为前辈再念上一首吧……这,是我在大漠的一番奇遇,这首诗,也是两个伤心人写给一个痴情女子的……”
大漠天,沙如雪,凄凄离,悲悲切。
只闻羌笛不看舞,胡旋一叹九重天。
摄魄酒,一饮尽,今生缘,从此断。
冰蚕丝衣储肉身,不入轮回情思漫。
离人箫,恸九玄,左漓泪,欲问天。
大漠有灵徒然草,急急奔走苍穹边。
情殇然,泪徒然,左漓殁,萧左叹。
三生宿命只求一,二人命换左漓魂。
今生苦,难相处,琵琶怨,不忍顾。
徒然情殇乃宿命,终是枉然三生误。
……
那女子听完,缓缓转过身来,正是个风姿卓越的美丽女子。婉约的眉,纤巧的鼻,红唇丹丹,杏眸如同翦水般的烟水。身段玲珑娇小,犹见几分俏皮。
女子望了一眼烟葵,面色微微一变,叹道:“天道啊,天道啊……”
烟葵不解,可那女子却是樱唇微启,默默念着:彩蝶飞过玉搔头,绿蜂缓落绣鞋尖。
锦瑟成灰珠泪雪,焚香一柱思红颜。
柔肠百结,为谁奔赴天涯走?
弱水三千,何处觅得知己踪?
情丝绕指,陨梦斩断落红颜!(见注③)
……
“啊……您怎么会知道这首诗!”
烟葵“啊”了一声,满面的惊疑。那女子淡淡笑了笑,说道:“这是曾经一个,最爱我的男子,写给我的情诗啊……他飞升成仙,抛下了我……不知现在,他在仙界,过得可好?又不知,这么多年来我在鬼界,不入轮回,他知不知道?”
容颜逝,百花凋,一生放纵天涯苦。
离人眠,多情苦,葬剑只为黄泉负。
相见欢,难相顾,一剑痴情三生误。
……
女子轻轻念起,面上虽是挂着淡淡的微笑,可她的眼眸,却是那般的伤心。
这首诗、这首诗!
生在栖霞派、长在栖霞派的她,又怎会不知道?
琴吟。
她叫琴吟。
是的,她,这女子,正是栖霞派女祖师,琴吟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