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肆·泉下路难行,埘酒作殇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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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叔夏起身的时候掸去衣袂灰尘依旧是挠了自己乱发,粗砺的手掌不经意间触到了那横在颅间白莽莽刀疤,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仿佛再度回到七年前光景。

    竹轩吊脚楼,一楼的酒窖里依旧散发着醺然的气息,头上裹了厚厚一层蓝布,脚蹬麻耳草鞋的老翁分给他一个小半人高的水烟筒,他懵然接在手里,看着老翁帮他把烟草塞上,打了火石点燃。他学着老翁模样试着抽了一口,却没曾想力道使得猛了太多,呛得自己泪水横流。老翁倒是朗朗笑了,用土话告诉他力道不能使得大了。旁边正在编竹篮的老妪也笑,手里的动作不停,爽利的紧。只在秦叔夏的记忆里留下个缺了门牙的灿然微笑。

    那天夜里天清气朗,星子如同入春时节的樱花,攀得满枝满丫都是。灿然星子映衬得月光有几分熙微,豆大的油灯置在齐耳处的凹槽内。老夫妇安然闲适做着手头当作之事。好一派安详喜乐情状里,独独秦叔夏仿佛失了魂一般。

    他先是被水烟呛到,强自撑着,脱下了白日里刚买来的印染上景泰蓝踯躅花的白底对襟褂子往脸上胡乱一抹,算是擦去湿热天气里那满脸热汗,实际上却是将脸上纵横的泪痕抹去。可他却不忿,硬要再试,二度挑战水烟的结果却是被那浓烈的烟草刺激得喷嚏连连。这一次便是涕泪一同流了,表情令人实难启齿。

    如同丧考妣。

    那天深夜里,秦叔夏从老妇人手里接过那清濯凉爽满桶水,关了竹门,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裳,赤着上身,走到露台上,便是望着那锦绣山河,忽然间兴致来了双手握成环放在唇畔,深吸一口气便喊出了声。

    声音仿佛洪钟,随着那如黛青山飘去又折返,层层叠叠回环反复,近了又远了,远去了仿佛又在身畔。渐渐有直震苍穹的趋势,倒显得他渺小极了。

    “喂,夜半三更的,你嚷嚷什么?杀猪啊?!”秦叔夏正酣然入迷,猛不丁被一瓢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古铜色的肌肤上星星点点溅落的水珠子急急往下落,顺着他虬然的肌肉汇成一道道涓流。

    秦叔夏狠狠抹了把脸,但见露台那木栅栏上端立着一个白衣少年。少年约摸十五六岁年纪,勉强称上一声小公子。小公子生得唇红齿白,端的是佳人一枚。正笑嘻嘻盯着秦叔夏,手里那把铁骨扇随着他手指晃动,黛青的穗子摇摇晃晃,也是好看的逼人。

    “你、你泼我……”秦叔夏不知怎么回事,脸涨成猪肝色,说话也吞吞吐吐,含糊不清。

    “泼你?泼你怎的啦?你倒是说说你,本来就是大草包一个。现下可好,夜里还对着月亮嚎叫,好一头大蛮牛!”少年从木栅栏上轻轻跃下,却是踩在了那不知什么时候从秦叔夏身边陡然移开好几丈的水桶木柄之上,闪电间攫住那飘在木桶里的葫芦瓢,舀了小半瓢喝了,朗朗笑开。倒是怡然自得的很。

    “你、你怎么忽然回来了?”秦叔夏梗着脖子,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眼睛却落在小公子身上动也不动。

    “你你你,你什么你?!我没有名字么?叫姑奶奶……”小公子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便是就了瓢里剩下的一口半口水,又泼到了秦叔夏身上。“你看什么看,大蛮牛!快快叫人,愿赌可要服输。”

    “我、我……我、你……”秦叔夏讷然拂去身上水珠,目光落到了地面。正思忖着如何应答,猛然间一瞥,却见电光火石间小公子抄起水桶就往他身上扣过来,心下一凛,捂了脑袋闪到一边嘴里讨饶:“姑奶奶饶了我吧……”

    半晌没听到后续动静的秦叔夏探头探脑往后窥探,只见小公子捧着肚子哑然失笑。她见秦叔夏回了头,便是指着狼狈不堪的他大笑:“大蛮牛,你真笨,我就在你屋顶上呆了半宿,你却不知道。当真是个大木头……”

    小公子说话间秦叔夏却没反应,等到小公子注意到了,她却又半真半假地嗔笑起来:“好你个呆子,原来也如此下流。男色也好了不是?”

    “我我我我我没没没……咳咳咳……”秦叔夏一时心急呛得上气不接下气,脸是越发红了,却又急急辩解:“不不不不不、是是是……”

    “嘿,你倒是有趣,到底是还是不是?”小公子却不理他,兀自坐在木栅栏上,两脚在露台外一前一后晃动,自己又从怀里掏出玉玲珑,放到唇边慢慢吹了起来,声音婉转,却是江南名曲《紫竹调》。

    “不、不是……”秦叔夏说着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才续上后半句:“你好看。你好看才看得我呆了,我不喜欢男人的。”

    小公子听得秦叔夏这干巴巴辩解倒是自己呵呵笑个不停。一仰一合间连瘦削双肩也微微颤动,她说:“叫姑奶奶。”

    “姑奶奶。”

    “真乖。”小公子言语间已从露台外跃到了秦叔夏身侧,她抽出早插在腰间的铁骨扇,“啪”一声打开,扇面上傲然挺立的青竹随着小公子的手势微微摇曳。她将扇子复又合上,却是往秦叔夏胸膛拍去。她问:“姑奶奶此刻似不似那倜傥风流的潘安潘公?”

    落在胸膛的扇子力道倒是不重,秦叔夏将它握在手中,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公子,讷讷回到:“不像。”

    “那独孤郎呢?”

    “也不像。”

    “那,董贤,董郎呢?”

    “还是不像。”

    “那、那实在不行的话,龙阳君却又如何?”

    秦叔夏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倒是说说,我究竟像谁?!”她气结,若是这蛮牛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今夜定不会善罢甘休。

    “像庙里供着的菩萨……”

    “韦驮天?”

    “是兔儿爷。”

    “你!秦叔夏大草包,我决计饶不了你!”小公子脸色一变,在月色的映衬下仿佛森森鬼火。她抬手欲打,可那呆子草包大蛮牛秦叔夏早已躲得远远的。他躺在床上,用被子捂着全身,死命大喊:“男女授受不清,姑奶奶要是上了我的床便就不是姑奶奶,而是我的小媳妇儿了……”

    小公子却乐了,伸手扣上了露台与室内的竹门,仿佛雪鹞一般倏忽不见了。

    这一晃眼,却不知又是多少流光逝去了。

    秦叔夏还清清楚楚记得,这姑娘只记得关门却留了半扇敞着的窗户。透过窗缝,秦叔夏眼见着小公子姑奶奶那不染一尘的衣衫便在屋外翠竹梢上起起落落,那背影那身段仿佛仙人。一切一切有如发生在昨日,全都历历在目。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