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目开(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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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么好说的?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所有的一切都藏在内心深处。既然是这样,倒不如不说为好。是这样吗?如此,又是谁赋予人类说话的权利?是邪?非邪?没有人知道。山川静寂,众人沉默,唯有风在吹。无垠的天空是白云的背景,白云在舒卷;无限的时空是命运的舞台,命运在演绎。那么,什么地方才是精神最后的家园?人啊!想要把这颗跳荡的心置于何处?是谁在歌唱?歌曰: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

    是刘承继。他以箸作槌,覆盆为鼓,歌唱着。他唱的是屈原的《天问》。这歌儿传唱着,从两千多年开始,一直唱到今天。可是,没有人应答。刘承继仰头向天,目光洞然。他看到了什么?罗尔曼尼弹起六弦琴,应和着。歌曰:

    “日月轮回无穷尽,

    是谁推着它转动?

    鸿蒙之前有鸿蒙,

    试问有谁在经营?

    我从哪里来?

    要往哪里去?

    我的将来是什么?

    聪明的,谁来告诉我,

    是谁缔造了脆弱的生命?

    却又把无尽的奥秘寓于其中?”

    问题连着问题,没有答案。这太沉重了!就连天上的白云也忘记了飘动。好在还有歌声。歌声轻柔,代替了不可捉摸的话语;琴声叮咚,弹奏着悠扬的旋律。罗尔曼尼接着唱:

    “我的心是一个旅者。

    静静的坐着吧,

    不要喧哗。

    让整个世界,

    寻着路向我走来。”

    听到这儿,克雷斯曼跃跃欲试。他和着六弦琴,大声唱:

    “在春天温暖的怀抱里,我的梦想,

    像鸟儿在青草地里徜徉。

    暖风轻轻吹,送来了松油脂的清香。

    温柔的湖水,水波荡漾;

    明亮的天空,白云飘荡;

    飘摇的枝头,花朵开放。

    我把这一切都送给你,我的姑娘。

    啊!我的姑娘啊,

    你坐在我的心坎上。”

    克雷斯曼是在歌唱自己的爱情。这一点,相天美真子心下明了。可是,任什么都不能抚平岁月留下的创伤。创伤篆刻在心灵里,隐隐作痛。这就是命运,必须独自承受。她有心向克雷斯曼表明心迹。于是,她幽幽地唱:

    “当白云变成了乌云,

    天空就下起了雨。

    当雨季来临时,

    花朵就变成了泥。

    杨絮柳絮,情缘难续,

    会错心事转错意。

    往事如烟,缭绕结成零丁句。”

    唉!真是一对冤家。罗尔曼尼见事不谐,怕再来一出拼死求婚,便赶忙劝解:

    “是太阳你就在白天里走,

    是月亮你就在黑夜里走,

    是鸟儿你就在天上飞,

    是大河你就在地上流。

    风儿脚下没有路,它只得穿行在树林中;

    心儿之间没有桥,试问你怎能走得通?

    爱是不变的北斗,漫天的星辰围着她周流。

    灿烂的银河恒久远,织女牛郎相守候。

    啊!克雷斯丁,苦心的人,你是否知道,

    有一种爱恋叫相守,

    有一种生活叫等候。

    在克雷斯丁心目中,罗尔曼尼是情敌,他这么唱歌,岂不是火上浇油!眼看克雷斯丁又要发作,刘承继打个响指。唱:

    “假如你经历过所有的沉重,

    你就能获得彻底的轻松;

    假如你感受过哀怨情仇,

    你就会得到真正的爱情。

    亲爱的人啊,如果你找到了你的所爱,

    就已经深处于幸福之中。

    不要说这个世界黑白颠倒,

    不要说这场人生虚无缥缈。

    大自然袒露着所有的秘密,

    只是我们还不太明了。

    宇宙对于我们来说是永恒,

    我们对于宇宙来说是孩童。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克雷斯丁眉头紧锁,显见得他心结未解。相天元茨接着唱道:

    “我向往在天空里飞翔,

    也喜欢在草地上徜徉。

    我爱看大海万顷的波涛,

    也爱看池塘荡漾的微波。

    啊!生活多美好。

    啊!阳光多明亮。

    假如岁月能从头再来,

    我愿意从头来过。”

    听相天元茨唱得动听,刘承继大声叫好。他意犹未尽,唱:

    “从前我走出大山去外面看世界,

    到如今归来后我醉也未醉。

    花开花落的时节我满怀期待,

    无风无雨的夜晚我安然入睡。

    乌云背后的明月是天空的梦想,

    喷薄而出的朝阳是大地的希望。

    我眼前耸立着未来的冰峰,

    无尽的岁月在心头悄悄流淌。”

    琴声叮咚,歌声悠扬。刘承继唱歌唱到了大家的心坎上。太好了!于是,大家心情荡漾,一起唱:

    “大家齐欢唱。

    在这个安详的时刻,

    有多少心愿在自由的飞翔。

    大山在歌唱,

    群星在歌唱,

    远方的呼唤在岁月的最深处回响。

    长空在伸展,

    大路在蜿蜒。

    朋友啊,跟我来!

    跟我一起歌唱,

    我们的家园就在有歌声的地方。

    见大家唱得高兴,克雷斯曼博士心痒难挠了。他夺过刘承继手中的筷子,抢过盆子,敲起来。边敲边唱:

    “我讨厌被别人冷落,

    我不能畏畏缩缩,

    我不管别人说些什么,

    得欢乐时且欢乐。

    周围的人们都在享受生活,

    我何必傻傻地呆坐着,

    如果现在有个舞会,

    我就是舞会上的主角。

    我只想现在跳支舞。

    我现在只想跳支舞。

    我现在只想跳支舞。

    ……”

    克雷斯曼博士用力敲,兴致勃发,哪管手下的盆子烂成碎片。他送肩,抖胯,扭臀,一遍遍地唱着“我现在只想跳支舞”。他终于按耐不住了,站起身,拉上克雷斯丁,舞起来。看着两个肥硕的男人扭在一块,大家莞尔,接着哈哈大笑。只有这一次,克雷斯曼没恼。

    跳起来吧,时光正好;舞起来吧,欢乐逍遥。骨萧吹动,像风;手埙鼓荡,似水;玉笛激扬,如光。掌声响起来。克雷斯丁找上美真子,罗尔曼尼找上相天元茨,快乐的人儿挽在一起,旋舞,旋舞,再旋舞。最是克雷斯曼博士,偏偏找上小重光,他张着蒲扇般的大手,让小小的人儿在上面翻跟头,竖蜻蜓。狗群也来凑热闹,撕吻,撒欢儿,滚成一地绣球。群山龙舞,大河映带,月亮湾变成了喜庆之海。

    瞧这顿饭吃的!

    直到日头偏西,场面才稍稍安定下来。刘承龙想起正事--按原来的合计,社祭过后,要去看三婶的。听他这么说,大家赶忙收拾祭品。克雷斯曼博士打起退堂鼓;他玩得累了。他想歇歇心,静静神。他还有重要的事做。他心里这么想,但是,他可不这么说。你看他重又端起师长的架势,训诫众人。道:“去吧,去吧,去玩吧!你们这些溺情肆意,玩物伤心的人!愿上帝原谅你们!”

    飞机腾空而起,直飞大山场。

    又见高山梁,又见灵镜湖。那一片相思树啊,根深叶茂,繁花似锦!飞机降落在灵镜湖边。走下飞机,走过石庵。“山大娘啊,我又回来了!”刘承继跪倒在坟茔前,泪眼模糊。他又听到那声枪响了。他能感觉到子弹撕裂胸膛的痛楚。他的心被击穿了,温暖的血液汩汩流出。他胸口发闷,喉头发咸。他大声呼喊:“啊,山大娘,我的亲娘!”刘承继痛哭流涕,刘承龙泪流双行,阿囡哭倒在地。在他们身边,众人躬身如仪。

    又见燃剩的香烛,又见烧过的纸钱。是谁来到过大山场?是谁祭奠了山大娘?除了相天仲茨,还能是谁!我的兄弟,你在哪里啊?刘承继抬头遥望,只看见漫山的阳光,满地的野花与青草。“我的兄弟啊,你还没忘记往日的苦难吗?是否还满怀着悔恨与忧伤?你已经得到宽恕,请不要这样。如果方便的话,就请出来相见。如果不方便,请你保重你自己。”刘承继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他不想让众人再伤心。相天美真子哭了。她说她想起早死的爷爷。每年的清明节,在爷爷的坟茔前,总能见到烧过的香烛和纸钱。她说她知道相天仲茨还活在世间。她说她走遍了天涯,也不得与亲人相见。她哭喊着:“啊!天啊!饶恕他吧!”

    又见黑丛林,又见穹窿山。山那边,林海漠漠,金冠峰是否依然?“命运的背影走远。大山之母啊,我想目睹您的容颜!”刘承龙述说自己的心事。大家听了,注目以对。没有央告,也不用商量,只冥冥中那一丝默默的呼应,就让众人心思相通。于是,拜别山大娘,告别大山场,众人重登机。飞机再次起飞,飞越黑丛林,飞越穹窿山。再一次看到您了,金冠峰!飘邈,崇高,巍然屹立于天地之间。

    飞机从峡谷中穿越,两边雪峰对峙,高不及顶。刘家三弟兄故地重游,感念不尽。其余众人初临奇境,无不神驰坐忘,慨然叹然。没有人说话。飞机飞出峡谷,眼前依然是无限的虚空。飘邈依然,苍茫依然。即使飞得再高,却依然不能看清梦幻中的容颜。大地之母啊,摘下您的面纱吧,您的儿孙看您来了!

    飞机拔高再拔高。空气越来越稀薄。只听刘承继说:“大地是慈祥的母亲,生命是无知的孩童。我们能得到母亲的爱,却无法了解母亲的情怀。回家吧!只有在梦里,我们才能看见她。”声音很轻,抵不住舷窗外掠过的风。刘承龙不死心,他咬牙拉动操纵杆。机身在颤抖,机器在呻吟。惊呼声起。是刘承先。他嘶声叫:“阿继昏过去了!他在流血!”众人惊回首,只看见刘承继倚在美真子怀里,额头上疮疤开裂,血色殷然。

    飞机大宽转,绕过金冠峰,直飞月亮湾。到了,到了,终于到家了。失急慌忙,大家抬刘承继走下飞机,送往祖宗祠堂。克雷斯曼博士赶过来,看刘承继一眼。蓦地,他大叫:“阴谋,这是阴谋!”一时间,众人失神。克雷斯曼博士怒不可遏,淬然摔下一张纸条,走了。克雷斯丁拾起来,看一眼,交给刘承龙。众人搭眼相看。只见上面写着:

    “太对不起,我要走了!我的意志已进入潜意识深处,那里有无限的时空,有无穷的奥秘;

    “刘承龙,我的兄长,回到山外去吧,那是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带走妇女和孩子。他们是生命的延续,命运的根基;

    “把我当作实验对象,要快,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阿继,我的兄弟!”刘承龙哭了,呼天抢地。众人大哭不止。

    夜幕降临,履天峰下,光华冉冉。在祖宗祠堂里,在两颗龙珠之间,光茧已经结出,很大。

    蛤蟆洼里,刘承先和阿珍在一起。他们守护着通向日子树的线路。此时,蛤蟆洼一片静谧。风儿轻轻,虫声唧唧。夜幕上群星高挂,像一颗颗宝石一样闪闪发光。阿珍依偎在刘承先身旁;阿囡走了,阿先龙了,带走了刘重光。阿珍不走。她离不开刘承先,就像枝叶离不开大树一样。

    刘家祠堂变成实验室。生命实验开始。天元机开启,荧光闪烁,照亮实验室的各个角落。操作台上,刘承继身裹天蚕衣,仰躺着,像是为祭礼所准备的牺牲。激光器开启,橘红色的光线像把刀,霎那间洞穿他的头颅。两根导线一左一右,一红一绿,伸进去,拖出来,像蛇,连着天元机。蜿蜒着,爬出来,穿越蛤蟆洼,爬上高高的日子树。

    各就各位。生命系统开启。安全系统开启。传输系统开启。操作台移动着,载着刘承继,慢慢靠近光茧。近了,更近了,刘承继的头颅被送入光茧,像没入水中一样,听不见一丝声响。

    显示屏一片空白。

    像命运之神从天空飘下,计时器红色的指针从顶端跳下。“咔嚓,咔嚓……”时间的脚步很悠长,仿佛从宇宙的源头响起,越过亘古洪荒,走向现在。近了,更近了,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咔嚓,咔嚓……”

    克雷斯曼博士坐在天元机前,黑着脸,一言不发。眼光沉沉,注视着前方。他在想些什么?

    显示屏显现出一抹红色。像烈士中弹倒下,生命的颜色从源头涌出。红色涌动,流淌,像洪水一样弥散开来,渐渐铺满整个荧屏。克雷斯曼博士舞动手指,敲击键盘。“哒,哒,哒……”声音急促,像冰雹陡降,锤击大地母亲的胸膛。红色的海洋里,暴风雨即将来临。显示屏上,红色在抖动,旋转,中心原点慢慢凹进,恰似海水倒灌。颜色在变化,由浅而深,由红而紫。色彩渲染,滚动,层次分明。七彩汇集,中心点变成黑色,黑得发亮,像一颗被月影遮蔽的太阳。

    电光石火间,倒退着的原点凸出,炸裂,犹如夜空中礼花绽放。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七色,从荧屏中心涌出,依次呈现,彼此推动,彼此渲染,彼此涵盖,彼此交融。色彩的海洋里,波浪如山。雷声轰响,暴风雨来临了。

    时间静止了,实验室里寂然无声。大家端坐,注视着荧屏,注视着龙珠,注视着龙珠之间那枚光茧。光茧静静的旋转着,熠熠闪射着光华。光茧在慢慢扩大,渐渐吞没了操作台,吞没了刘承继,吞没了天元机。到时候了,克雷斯曼博士慢慢抬起手,猛地按下红色电钮。

    荧屏炸裂,色彩的急流淹没了实验室。彩练飞舞,光华喷涌。生命在燃烧。一团光焰滚动着,沿着导线,冲出实验室,流经祭祀场,飞向蛤蟆洼,飞向刘承先。光焰中,一红一绿的两根导线像蛇一样抽搐着,断裂了。刘承先想也不想,合身扑上,大火点燃了他的身体。阿珍张开双臂,抓住另一根断开的导线,用自己的身体连接着。大火在燃烧。火光中,相亲的人儿慢慢靠近,拥抱在一起,燃烧在一起。光焰继续滚动,越过蛤蟆洼,爬上日子树。

    啊!生命的火山爆发了!

    色彩像熔岩,点燃了整个月亮湾。色彩的海洋在翻滚,在旋转。彩虹道道,盘旋飞舞。从祭祀场中央,一道光柱拔地而起,冲向天空。闷雷似的响声惊天动地。黑夜在燃烧,一派玫瑰红色。天空里出现两个月亮。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一个青如靛,一个紫若蓝。

    夜空里,繁星座座。夜幕中,有一架飞机张灯飞行。飞机绕着月亮湾,盘旋,再盘旋,久久不愿离去。

    第二天早上,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洒在桌面上。刘承龙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份简报摆在面前,上面写着:

    《京都早报》消息:昨天晚上,北方山区发生强烈地震,首都有震感。由于地处偏远山区,地震造成的破坏还在估算中。

    《文传》电讯:中国北部发生强烈地磁暴,猛烈的爆炸击穿时空,形成巨大的时空洞,直达宇宙深处。这是一种强烈的时空震,史无前例,无法平复。

    国家地震局消息:东海发生强烈海啸,巨浪吞没一座岛屿。据知情者说,岛屿很小,名叫相天岛。

    ……

    看着简报,刘承龙哭了,泪如雨下。接着,他微笑了。微笑挂在他脸上,像玻璃窗上开出的雪莲花。

    窗外,有孩子的嬉笑声传来。

    (全书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