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恨此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点点是离人泪。
——《水龙吟》
我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被爹送进宫的。
你,进去吧。爹叹了一口气。
好的。我顺从地说。
我知道进去意味着什么。
爹一瘸一拐地走了,没有回头。
我默默无声地跟着嬷嬷,迷惘而谨慎。
她最终把我一个人撇在雪地里,径直走了。
诺大的白。
这是最纯洁又最容易被人玷污的雪呵。
凛冽天宇下,我闭上眼,独自抚摸那些或快乐或伤心的回忆。
不知何时,我脚下的雪已融成千沟万壑,支离破碎。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群穿惯了绫罗绸缎,吃尽了山珍海味的宫廷,怎会看得上一个灰头土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丫头。
旁边,一棵落满了雪的枯柳簌簌地摆动着,摇下一片凄冷的泪。
我蹲下身子,抱紧了双臂,真想在这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沉沉睡去,不要听到这冷嘲热讽,也不要回到爹的身边。
雪地上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那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在我身边驻足。
是嬷嬷吧。
我擦净了眼角的液体,浑浑噩噩地站起,低着头,望着自己早已被冻红的脚尖。
你叫什么名字。
我怔了一下,猛然抬首,看见的却是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孩。
我叫,忆昕。
很好听的名字呀——我叫星澈。
她就像一颗明澈如水的星星,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娘说,你是我的朋友。跟我走吧。
好的。
我已不再会说什么。
那年,我八岁。星澈七岁。
红露瘦,雨泣残,玉笛巧弄仙子月。
粉樱谢,雪落断纱,紫箫散吹人风。
——《玄瑶二七令御批判词》
这一年,我和星澈一同学习琴、棋、书、画、舞、医、剑。忙碌而充实。
她也许是某个王爷府的格格吧。我不止一次地猜测着。
她很,很聪颖,很善解人意——这决不是一个孩想有就有的品行,反倒是她们梦寐以求的慧心。
我越来越喜欢她了,就像当初万分依恋爹一样——尽管有时她的脾气阴晴不定。
宫里有规矩,任何人进了宫是不能随便出去的。
星澈不管,总是凭她的小聪明和早就练会的一点过硬武功混过侍卫,溜出宫。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因为宫里就是她的家。
直觉告诉我:她绝不会是和我一样被卖进宫的。
即使我现在的装束也非同常人——
可是她每次溜出宫都逃脱不了主人的眼睛——
我的主人就是她娘。
她总是一回来就被主人叫去训话,出来时便是委屈和愤激的脸。
娘说,罚我练剑。
星澈用剑疯狂地划着园一棵樱树的枝条。
吹雪落,风过无痕。
我不喜欢剑,不喜欢。
星澈把头埋进我的怀中,失声哭了起来。
我也不希望进宫,不希望。
我抱紧她,把面颊贴近她的脸,泪流满面。
但,我还是通过了宫里的审核,被御批为宫廷侍,依旧陪在星澈身边。
只要她在我身边,就好。
又是一年暖。
星澈十岁。我十一岁。
我们伫立在樱树下。
此时,樱树上缀满了星星似的桃红。
从星澈的眼中,我察觉到了一种过早成熟的忧伤。
吹雪起,来时依旧。
岁月,能抹去一切伤痕。
我了宫中,因为星澈。
星澈了剑,因为主人。
世事无常,命运莫测啊。
星澈开始舞剑,舞得唯绝伦。
我开始弹琴,弹得涟伤悠悠。
樱开始飘落,淌得娇溢目。
此,此景,此人,何时能复。
第二年,我离开了宫中。
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星澈死了,连同她心爱的剑——到了另一个世界。
待了四年的宫中,随着星澈,消逝了。
宫外的,如我来时般凄。
只是晚苍穹之上的银河,又陨落了一颗明星。
出人意料地下了一场大雪。
时间在我手心中缓缓倒流,倒回到那个冬天,倒回到那片雪地,倒回到那抹独伫慢忆的风景。
现在剩下的,也只有当初那份完完全全的记忆。
斯人已逝,雪落人殇。
睡梦一般,什么都是虚浮的。
醒来,却凌驾于冰雪。
世事无常,命运莫测呵。
现在,我有了知非。
知己达人,明分是非。
纤风扶柳,傲临霜雪。
她比从前的星澈少了几分不羁,多了几分释然。
但她却聪颖似她,倾城似她,傲气似她,绝魅似她。
我更相信,她就是星澈。
可,星澈的的确确已经死了啊。
即便如此,我愿意一生为她,为她生,为她死,为她埋没,为她再生。
樱飘啊飞啊。
看的人,年复难求。
只能轻声磋叹:
物依是,人尚非。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