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圣人感到难以置信。苫洼地变成了一座张灯结彩的庄园。圣人亲眼看到过许多人的经历,然后一五一十地讲述自己所见到的一切,对自己的这种洞悉古今的能力,圣人并没有感到怎样特别,他认为这是与生俱来的,是诸山长老的赐予。只是,在一次次的现实磨难中,这种能力似乎大受影响,每况愈下了,他能讲出来的故事愈来愈少了。就像父亲伊叔保管的生产队的仓库,每取出一样东西,里面就少了一样。空间依然,但是东西少了许多。细细想来,他记忆中的故事场景多种多样,但是没有一个故事的场景与天堂有关。他多想讲一个关于天堂的故事啊。常常听到人们对于天堂的赞美,想必天堂一定是非常令人向往的。
不敢相信自己到了天堂,但是当小妹在面前出现的时候,他觉得就是在天堂呢。这座庄园人世间想必不会有的,亭台楼阁,曲水流觥,榆柳桃李,歌声隽永。仿佛所有的路都是自然形成的,千姿百态的树木或疏或密,或高或低,密处走不过,疏处便是路,因此看不见并行的路,只有交叉的路,路上有各种车,有羊车、鹿车、牛车、马车。花丛摇曳,人影幢幢,一群身著汉服、唐装和旗袍的娇艳女子正在追逐嬉戏。水边是连着廊桥的雨亭,也有读书的女子,也有赏鱼的女子,也有刺绣的女子,个个清爽亮丽、香气撩人。
圣人站在一条衫树参天的石板路边,看见一些身著古装的人纷纷走过,却没有一个认识的。那装束呀,似汉服又不是汉服,似唐装又不是唐装。倒是与遍地的花儿很合拍,感觉只有那样的装束,才配有这样的花儿。花间的漂亮女孩儿太多,他不知该看哪个,不知该跟哪个搭话。如果一直这样在一处站着不动,一定会让人觉得他怪怪的,因此他决定先到处溜达一番,装作很坦然的样子,遇到合适的时机再说。三四个正在一条小溪边玩水的女孩儿吸引了他,她们的年龄跟自己相仿,满脸童稚,天真烂漫。他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考虑是否主动走过去搭一下讪。
走近了,听到她们的一段对话,圣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哥哥一会儿要来看我。”一个说。
“真的么?可是你哥哥不是在人世的么,他怎么可以到这儿来呢?”另一个说。
“是啊,是你胡乱猜想的吧?”第三个说。
“你们都别吵了,听族韵仔细说嘛。”第四个说。
“我可不是胡乱猜想,这是昨天夜里诸山长老托梦给我的。”叫族韵的女孩儿说。
圣人听到这个叫族韵的女孩儿也知道诸山长老,不禁啧啧称奇。正欲发话,她们又开始说了。
“呀,快说说看,诸山长老都在梦里对你讲了什么?”一个女孩儿问。
“诸山长老说,明天乞巧,你不要睡懒觉,天堂路,苕溪边,你的哥哥族谅会前来看你。”族韵说。
天哪,她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圣人忘情地叫起来:“族韵,我就是族谅,你是我的小妹么?”
几个女孩儿齐回头,见了族谅,都惊诧万分,想像不出一个活生生的人间男儿竟然来到了她们身边。族韵顿时喜极而泣了,扑过来和族谅拥抱在一起,口中不停地叫着:“族谅哥!族谅哥!我终于见到我的族谅哥了!”
圣人也情不自禁地哭泣起来:“小妹别哭,我也终于见到自己的小妹了!我活了这么大,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小妹妹,我原来老觉得自己小,现在我成了哥哥了,我好高兴啊!”
族韵说:“族谅哥,我也好高兴!可惜我见不到爹娘他们了,我好想他们呀,族谅哥你回去一定给我带个好呀!族谅哥,你会答应我么?”
圣人说:“小妹,哥哥答应你。”
这时圣人发现族韵的脖颈处有一道深深的伤疤,他替她掀起盖在脖颈上的头发,心疼地说:“小妹,这儿有一道伤疤,是怎么受的伤呢?”
另外一个女孩儿抢着说:“嘿,那是尺右曾干的,那个老妖怪,他害了那么多的女孩子,不得好死!”
圣人大吃一惊:“怎么尺右曾……难道他还危害过别的女孩子么?”
其他几个女孩儿齐声说:“当然!我们几个都是他害死的!”
族韵说:“她们说的没错儿,尺右曾专门害我们这些可怜的女孩子,诸山长老在梦里说了,这个疯子迟早要受到报应的。”
圣人注意到其他几个被尺右曾害死的女孩儿脖颈上并无伤疤,就说:“小妹,怎么只有你的脖颈上有伤疤啊?”
族韵说:“尺右曾用铁锹铲的,他铲断了我的脖子……”
圣人说:“啊,小妹,我看见你的脖颈上在流血……”
圣人正要伸手去摸,就被手臂上传来的一阵剧痛挡住了。就在他看向手臂的瞬间,眼前的景象彻底变换了,刚才的一切都不见了,他又回到了苫洼地,并且发现自己躺在水塘边不吃不喝昏睡了一夜,塘里的谁已经放干,一条葬在他身下的水蛇咬了他一口,他吓坏了,一个激灵跳起来,那条咬了自己的蛇也明显受了惊吓,惊慌失措地出溜着往灌满水的壕沟里面逃去。圣人这才看清楚,原来不是蛇,而是一条大个儿黄鳝。又大又滑溜。
他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饥饿从腹部袭来,不假思索地奔过去踩住了那条黄鳝的脑袋,然后用手抓起来,从中间部位拦腰截断,一口一口地吃起来。因为黄鳝外形与蛇很相像,这儿自古没有吃黄鳝的习惯,他也是第一次吃黄鳝这种东西,更不用说是生吃了,可能因为太饥饿的缘故,根本没有顾及是否腥臊或者有其他异味,吃完了光觉得嘴巴腥腥的,但是肚子不在饥饿了。他想掬一捧水来喝,这时发现了那颗骷髅头。
他纵身跳了下去,把骷髅头捡起来放到岸边,然后下去猫着腰在淤泥里轻轻试探、搅动,不久就找到了一副骨架,小心翼翼地捧了上来,对接在那颗骷髅头上。小妹还需要一个墓穴。他从壕沟坡上抓起尺右曾扔下的那柄铁锹,找到一个高台,挖了一个一尺来深的坑,将骨架和骷髅头安放进去,接着脱下自己的背心盖上去,再把土回填。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他一点也不觉得累,只是觉得有些凄凉,他想起了奶奶的坟茔,奶奶下葬时有一副上好的棺材,就像一座小型的房屋,可是小妹却没有棺材,生生躺在阴冷、潮湿的泥土里。
他跪倒在小妹的墓穴前,自言自语:“小妹,你的骨架找到了,你的脖颈不会再流血了,你在天上好好活呀。”话音甫落,只见一条彩色的小龙从墓穴里爬出,冲圣人摇摇脑袋,然后升腾而起,扶摇直上了。
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恐,圣人目不转睛地仰望着它,直到什么也看不见,直到看到眼睛发胀为止。
然后,圣人站了起来。
圣人已经活了差不多10年了,从未觉得自己长大了,实际上他常常为自己的成长缓慢而懊恼不已。每当黑夜来临,就会幻想明天的自己已经长高了、长胖了、长得硬朗了。目前从父亲伊叔的个头来看,他将来可能不会很高大,因为父亲伊叔顶多可算是中等个头,所以他既然是父亲伊叔的亲生儿子,即使长大了个头也不会高到哪儿去。但是这个他并不十分关心,他所关心的是何时才能跟父亲伊叔势均力敌平起平坐,何时才能对父亲伊叔有一种威摄力,不再被追着四处流浪。而现在,小妹的出现,使他觉得自己在一天之间长大了。
已经长大的意识对圣人的第一个作用就是他决定克服困难,把逃学这一项活动进行到底,不能因为父亲伊叔的追逐就半途而废。迄今为之圣人所经历的事情,不少是属于半途而废的情况,但是大多不是圣人本身的原因,在逃学这件事上圣人也不希望由于自己的原因——比如向父亲伊叔投降——而中止,他不希望这样。他现在已经确定无疑是做了哥哥的人的,而且刚刚去天堂里走过,他还有什么好畏惧的呢?他是这样看待自己的躲避行为的:自己躲避父亲伊叔的追逐,绝非意味着心中的胆怯,而是为了更顺利的实现自己的目标。就这么简单。
于是,男子汉族谅——圣人几乎是大摇大摆地从苫洼地来到了三外婆的家。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