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翻墙是否有失文雅,圣人还未曾考虑。到三外婆家,跟到其他亲戚家不一样,翻不翻墙没有太大区别,因为,即使三外婆亲眼见到圣人翻墙,也是允许的。大不了她会说:“有门不走,翻墙也不怕跌断腿。”
这就说到了圣人的两个外婆:二外婆和亲外婆。在圣人的亲族谱上,所谓三外婆其实就是表外婆,亲外婆是真正的外婆——圣人母亲的母亲。
三外婆是圣人一生中很重要的一个人,其重要性超出了亲外婆,所有的亲戚当中,圣人跑得最勤的一个地方,就是三外婆家。
说三外婆的重要性超出了亲外婆,不等于亲外婆对于圣人的成长就无阻轻重了,事情完全不能这样看。虽然亲外婆家离得稍远一些。亲外婆家在圣人的五角星路线图上占据一颗星的位置,那是最南的方位了,相当于风水中的“朱雀”位,然后还有稍稍偏东南的一颗星——姑妈家,相当于风水中的“青龙”位,那些地方圣人目前还不能去,因此只能等以后再说了。
圣人往三外婆家跑得最勤,一个原因是亲外婆距离远,三外婆距离近。三外婆与大姨妈是“五角星”上相距最近的两个星,或者说,以村庄坐北朝南的走向,圣人家的左手位置是大姨妈家,右手位置就是三外婆家。另外一个原因是三外婆跟二姨妈同住一庄,并且是隔壁,皆属“白虎”位。到了三外婆家,就等于到了二姨妈家。只不过圣人因为害怕见到二姨父头顶上的那颗大肉瘤,所以通常不怎么到二姨妈家去罢了。
这样,圣人翻过三外婆的墙头进入院子。外婆家没有人在,这使他接下来的动作方便了许多。外婆家院子的西南部临近茅房的位置有一个灰白色的石盘,直径40~50公分之间,厚度约10公分,中央有一个圆孔,不知道的怎么也想不到,那会是一个鸡窝。圣人长了这么大,也只是在三外婆家看见过这样的鸡窝,首先在地上挖出一个一米左右的地穴,形状是“颈细腰粗”,地穴里的面积很大很宽裕,出口很小,正好扣上那个石盘。好处一是安全,偷鸡的黄鼠狼来了也没有办法,其次是不占地方,并且冬暖夏凉。三外婆通常一早掀开石盘把鸡们放出来,然后赶到外面觅食,晚上鸡们回来,跳进地穴,再把石盘放回去。天气晴朗的日子,三外婆趁着鸡们出去觅食,还会让地穴敞着口,晒晒太阳,遇到刮风下雨,就把石盘盖上。亲戚们都知道那是三外婆家的鸡窝,没有人朝那里多看一眼。
出于好奇,每次来三外婆家,圣人都要把石盘掀起来玩。它看上去很重,实际上只要两手同时用力,便可轻轻松松掀起来。但是每次被三外婆看了去,都会招来一顿呵斥,三外婆会说:“也不怕你的皮痒!”圣人就赶紧放下石盘,走到一边去。三外婆从来没有对圣人动过一指头,所以圣人并不怕她,圣人听到三外婆的呵斥便不再玩石盘了,原因是三外婆的嘴巴,三外婆一定会把她的不满告诉圣人的父亲伊叔,而父亲伊叔是很有可能动起手来的。
圣人麻利地掀开石盘,往里面看了看,稍微有些迟疑,最后还是跳了下去。这是他头一回跳到这里面来。从外面往里看,地穴很深,进来才发现其实只有圣人身体的一半深。圣人必须蹲下来才可以藏住自己。圣人双手托着石盘慢慢蹲下去,石盘到位后,圣人顿时陷入黑暗,只有石盘中央的那个小圆孔透进一柱光来。
问题还不止这些,圣人刚刚蹲下身,便觉臭气刺鼻,主要是鸡毛臭、鸡屎臭,简直臭不可闻,他不得不调整姿势,扬起脸将鼻子贴上那个圆孔才稍好一些,但这个姿势坚持不了几秒钟就得晃动一下酸痛的脖颈,等于让脖颈歇息一下,再重复原来的动作。由于空间小,身体动起来颇为艰难,这样动来动去,很快就大汗淋漓了。抹一把,感觉脸上粘乎乎、臭烘烘,汗水浸入眼睛,生疼生疼的。
还会有什么呢?这些其实都算不了什么,最要命的是鸡虱子。原来藏在穴壁上的鸡虱子大概嗅到了人体的气息,纷纷向目标爬来。鸡虱子是一种什么东西呢?就是像尘土一样细密的小虫子,阳光下可见白白的、透明的小身体,惟独吻部乌黑,那是噬咬之用的,这么细小的东西,一只两只爬上身来没关系,甚至10只20只也没有多大关系,可是想想看!要是成千上万只鸡虱子一起进攻,一起噬咬,像衣裳那样在身上覆盖着,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圣人不停地拍、抓、挤、蹭、压、捏,想把可恶的鸡虱从身上赶走,只是这些鸡虱的队伍过分庞大,真想像不出那些鸡们如何能忍受得了!
圣人想到了鸡身上有绵绵密密的鸡毛,外面一层长的,里面还有一层短的,那些短的绒毛更像一层棉花垫,这些鸡虱可能是钻不透的。圣人倒好,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背心,一条宽松的裤衩,如何抵挡得住这些鸡虱的噬咬!圣人不由得想开口大哭。他在遭多大的罪啊!好好一个圣人,却不得不藏身三外婆家的鸡窝,忍受群虱的攻击,因为他听到了父亲伊叔的说话声。
三外婆的街门被从外面打开了,几个人先后走进来,从脚步声可以辨别,其中有父亲伊叔。由于圣人此时已经很难集中精力来听父亲伊叔的都说了什么,只大体听到父亲伊叔在重复说“族谅来过没?”“见了马上让他知道”“这孩子太不像话”……能听得出有几个人跟父亲在一起说话,有三外婆的声音,有二姨妈的声音,也有大姨妈的声音。一会儿又二姨父的声音。父亲伊叔的嗅觉是很灵敏的,他直接就追到了三外婆家。这儿见不到圣人的面,就会把这儿作为他的第一站,然后继续往其他的亲戚家去找。
感觉过了很长很长时间,圣人在圆石盘下的鸡窝里几乎就要坚持不住了,父亲伊叔的声音听不到了,其他人似乎也走了,圣人才敢慢慢移开石盘,然后一点一点弹出脑袋来,看了看,三外婆家的街门又闩上了,院子里也没有什么动静儿,说明一切安全了。圣人连忙跳了出来,往身上看了一眼,浑身的皮肤上面都出现了米粒大小的红点点,而且凹凸不平,有的点点高些,有的点点凹些,又痒又疼,挠一把,又疼又痒。前身的鸡虱抹了几把抹去不少,三是后身的却没有办法,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还是没用,还是感到有鸡虱,这时圣人第一个念头就是找个有水的地方泡一泡,把身上那些没有弄下来的鸡虱全部泡掉。
圣人从三外婆家的矮墙头上探身观测了一下,旁边没人在,便迅速翻过墙头,一溜烟往缇家庄外跑去。
圣人跑到了庄北的苫洼地。
之所以跑到苫洼地,主要是三外婆家就在缇家庄的北部,从这儿出发是最近的能找到水塘的地点。再就是对苫洼地的情况圣人已经很熟悉,在黑阳山的海之间,就是这一大片苫洼地了,苫洼地是把好多村庄连在一起,圣人以前捉鱼的时候经常走到缇家庄后面的苫洼地里来。苫洼地的隐蔽性很像高粱地、玉米地,人走进去,哪儿都可以藏身。而且,哪儿水深些,哪儿水浅些,圣人都能看出来。他下到一个水塘里,憋住一口气,让自己整个泡在里面,等抬起头来换气的时候,水面上就浮了一层鸡虱。又到另外一个水塘泡了一次,坐到水边晾了一会儿,感到头发里面似乎仍有东西,于是重新洗了几遍头发,身上的鸡虱才算清理完毕。
洗完了,身上还是奇痒难受。圣人决定从塘地挖一些淤泥上来涂在身上试试。这个想法属于他的灵机一动,根本没有什么可靠的依据。由于以前曾经有过遭遇水蛇的经历,他挖淤泥的时候格外小心,尽量不挨水草的边儿。圣人的手在淤泥中碰到了一个又硬又滑的东西,试着往外拉了一下,那东西还可以活动,好奇心使他暂时顾不得淤泥,两手用力一抓,一个圆鼓鼓的东西离开了水面。撩水一激,上面覆盖的淤泥慢慢滑落,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颗人头骷髅。圣人惊叫了一声,跃上岸来。那骷髅头又沉入水中了。
圣人想逃走,他也确实迈了腿,可是似乎有个什么声音在说:“族谅,别走,别走。”
仰首看了看天,太阳还大着,白光光地照耀在苫洼地。
圣人觉得自己的双脚好像被一双手死死拉住了一般,很难拔得动。但是当他往后退时,却很轻松。他索性转过身来,侧耳细听声音来自何处,最后把目光凝聚到了水面上。那颗骷髅沉下去的位置,声音的感觉格外强烈一些。圣人本来对这些超然的东西很害怕,有些作为故事讲讲可以,要他身临其境实在是没有足够多的勇气。这跟父亲伊叔给他造成的恐惧不一样,父亲伊叔是可以看见和接触的,是在明处,是人不是鬼,惧怕的仅仅是皮肉之痛。鬼神之类的就大不一样了,不会带来皮肉之痛,却让人不寒而栗、汗毛倒竖。
只是由于天色亮堂,而且传来的声音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才使他稍稍壮起胆子来。他想起刚才的那颗骷髅头,又轻又小,应该不属于一个成年人的,莫非那是一颗**的头颅么?那么,她是如何死的,又如何到了这儿来的呢?
四下里没有任何异常,圣人怀疑自己所听到的声音来自骷髅沉下去的水底位置。他满头大汗地蹲在水边,想证明自己究竟有没有听错,内心希望这都是自己的幻觉,是自己身上的疼和痒在作祟,如果水面再没有动静传出来,圣人基本上就可以坚信是自己的幻觉了。谁知道,他再次听到声音,只不过,那声音不是叫他,而是在哭泣。
“喂喂喂!”圣人大声喊。“你是谁?你为什么故意吓我?”
“哪里是要故意吓你呀?”那声音说。“你难道没有看见我的骷髅头么?”
“是啊,看见了,可是你是谁?你年龄不大吧?为什么到了这儿?”圣人说。
“我如果还活着,我们的年龄差不多是一样大的——我只比你小一岁。”那声音说。“我是被溺杀的。”说到这儿,就又哭泣起来。
圣人说:“溺杀?为什么?”
声音说:“就因为我是女孩子,爹娘不想养活,就把我丢在这儿了。”
圣人说:“世上还有这么狠心的爹娘啊!把自己养的女儿活活淹死!”
声音说:“那有什么办法!谁叫我们是女娃娃啊!”
圣人说:“什么?‘我们’?‘我们’是什么意思?”
声音说:“因为,这儿被淹死的女孩子,不光我一个呀。每年都会有好几个姊妹死在这儿呢!”
圣人说:“啊,杀人不是犯法么?怎么这些当爹娘的还要干犯法的事情啊!”
声音说:“淹死自己养的孩子,能犯什么法呢?没有人告状,没有人会想到要保护我们……”
圣人说:“你是哪个村庄的呀?”
声音说:“伊孝家庄。”
圣人说:“啊,你在怎么也是伊孝家庄的?你是谁家的,我怎么不认识你?”
声音说:“你该认识我的,族谅。”
圣人说:“你还知道我叫族谅!”
声音说:“我当然知道了,因为你是我哥哥呀!”
圣人说:“啊,你说你是我妹妹么?!”
声音说:“是啊,我是在你两岁的时候出生的。娘刚刚把我生下,还不到半岁,爹就打算把我扔掉了,娘本想留下我,但是爹不同意,娘喂了我最后一口奶,就被爹抱到这儿来了……”
圣人说:“那后来呢?”
声音说:“爹把我盛进一只木盆里面,就扔在你现在站着的地方——大概想让别人见到后捡走吧——爹要离开的时候,来了一条狗,爹可能不希望我给狗叼走,所以就把木盆推倒到水塘里了。”
圣人说:“又后来呢?”
声音说:“爹走了,来了一个人。”
圣人说:“谁?”
声音说:“尺右曾。”
圣人说:“他来干吗?”
声音说:“他把木盆拉到岸边来。”
圣人说:“他想干什么?”
声音说:“他往木盆里面坠了一块石头,把我沉下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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