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早晨,身体明显发起烧来,吓坏了一家人。请来医生检查了一遍,才知道是得了轻度肺炎,幸好发现还算及时,否则后果殊难预料。给打了针,又开了一些口服药。这样,圣人生平第一次做了病人,他躺着,别人全都站着,眼珠子全盯在他这边,这种感觉很新鲜。
连续病了几日,距离近一些的亲戚开始过来探望了。圣人尽管是奶奶的掌上明珠,但是重要性究竟比不上大人,因此来的亲戚们多是年纪比较大的,长相也以丑陋男性居多,这其中有两个姨父,一个腿上有毛病,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假如站着一动不动呢,差不多接近一米八的高度了,但是只要一迈步,立刻矮下去一大截,滑稽得很。这是大姨父。另一个头上长一颗大肉瘤,从稀疏的头发中间“破土而出”,青青地戳在那儿,乍一看还以为是脑袋之上又有脑袋,很瘆人的,小孩子常常被吓哭。所以不敢光头,一年四季戴顶帽子,遇上刮风,第一件事就是要捂住头顶上的帽子,免得那颗大肉瘤走光吓人。这是二姨父。
他们来了,挤在炕前说东道西,声音大得如同放爆竹,圣人就很不愿意听,很不愿意看。心想行行好吧,赶紧走吧,你们不在这里烦我,我还要好得多呢。他紧闭双眼,佯装熟睡,直到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声了,这才睁开眼睛。
“嗬嗬,族谅醒啦!”腿上有毛病的大姨父说。
“啊哟,族谅的病好些啦!”头顶长着肉瘤的二姨父说。
这两声叫,几乎要把圣人吓死。眼看那个头长肉瘤的二姨父还要伸出手来摸自己的头,想想看吧,一个头上长颗大肉瘤的人来摸自己的头!圣人岂有再躺下去的道理?一骨碌爬起来,翻身下了炕,然后就往外跑。_4460.htm
这时候屋里没有别人,家里其他人都在院子里兀自忙活。两个姨父见圣人跳下炕逃走了,不解其中的缘由,于是一前以后追了出来,圣人回头一看,这还了得!怎么他们两个人还一起追过来了!
圣人长了这么大,还没有如此胆怯过。那位腿不好的姨父还好,让他碰一下没有什么,再说他也追不上;可是那位头顶上长一颗肉瘤的二姨父呢,一旦让他追上来摸了脑袋,很难想像会有怎样的后果,万一也像他那样长出一颗肉瘤来,那还不如不长脑袋的好。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追上,圣人果决地冲向街门外了。就像鸟翼一般,扎煞着两只胳膊,可以叫做狂奔了。
尧冠家的雯藏这几天已经开始下田干活了。说起来雯藏还是村庄里来的头一个知青,又是女的,长相又很俊秀,又跟尧冠家是亲戚,所以她被人性化地照顾到尧冠家所在的队上。简单说,就是雯藏不仅可以吃住在尧冠家里,还可以跟着尧冠家里的人在同样的地点干活。雯藏孤身一人从天津城前来投奔,尧冠家不会多么亏待她,干活的时候尽可能把轻松的、干净的、体面的活儿交给她,而把繁重的、脏兮兮的、拖泥带水的活儿给自己留着。
这天他们一家到田里给玉米施药了,这活儿雯藏是干不来的,所以自始至终没有让她插手,她只负责等在地头,在喷药桶中缺药的时候进行补充,完了之后把空喷药桶背回去。在天气暖和的时节,干完农活儿的村民通常先去附近的池塘洗一个澡,将浑身汗渍和泥巴、草屑洗干净,然后再回家。雯藏没有真正参加喷洒农药的作业,身上没有这些东西,就先背上空喷药桶往回赶。
空的喷药桶并不重,至多不超出五公斤,只是体积稍大了一些,不怎么方便,村民们一般把两条皮带子搭拉在肩上,这样背在身上很轻松。问题是城里来的雯藏从未背过这种工具,肩膀又吃不住劲,扛起来很不适应,一会儿从左肩换到右肩,一会儿又从右肩换回左肩,走一路换一路,折腾得满头是汗。
进入村口,有些疲劳的她没有走村里的大街,而是走进了一条胡同,在她的印象中尧冠家就是位于一条胡同之中的。但是她走进的胡同的确不是尧冠家所在的哪一条,村庄是由好多条相互贯通的胡同连接在一起的,如果不熟悉的话,只要一走进胡同就等于进入了一个迷宫,想出去很不容易。
以为前面是尧冠家,但是走近了一看却不是,只好继续往前走。
在这个过程中,稍稍嫌长的刘海在汗水的作用下披散在前额,挡住了一部分视线。
这样一来,从对面或者侧面猛地冲出一个人来,就很难及时注意到了。
从院子里狂奔而出的圣人就这样斜楞着撞到了雯藏身上。
首先是雯藏被吓了一大跳。村soudu.org庄里养着许多狗,这是她一来村庄的时候就见到了的。那些大狗奔跑起来的时候远远看去跟一匹小牲口没有什么两样,正在一心一意的走路的时候突然被一条大狗撞到,心中的惊恐可想而知。所以雯藏吓了一大跳。假如,雯藏即刻知道自己不是被一条大狗撞了,而是被一个人撞了,说不定受到的惊吓会更严重。一个人撞到自己身上,那是要干什么呀!一条大狗撞过来是想咬人——只能是咬人一口,那么人呢?人要撞过来的话就是……太可怕了!
但是由于撞击的速度比较快,是在瞬间完成的,所以雯藏受到惊吓也差不多是在瞬间完成的,然后又是在瞬间之内,她就向后仰面直挺挺跌了下去。就在她后背触到地面的瞬间,她意识到撞到自己身上来的这个家伙不是一条大狗,而是一个人!有人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斜楞着扑到了她的身上!一阵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还没有来得及做出自卫的反应来,便当场晕厥过去了。
谁袭击了雯藏,这个来自城里的漂亮姑娘?
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其实,圣人也未曾想到在自己家的院门之外会撞倒雯藏。为了躲避两个姨父的追赶,他瞬间爆发出来的速度大得惊人,这个速度差不多是两个跟他同样大小的孩子加在一起的速度,已经远非一般的“鸟翼”了,而是“雏鹰展翅”了,紧追在后面的两个姨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在他们看来,圣人并不是一步一步在跑,而是从一个巨大的弹簧上弹了出去,圣人边跑边回首,想以此决定自己是否需要继续加速以及朝哪个方向跑,根本没有想到下一步将要发生什么。
真正传到圣人耳朵里的声音是两个:一个是“啊——!”另一个是:“嘭——!”前一个声音是雯藏发出来的,后一个声音是雯藏搭拉在肩膀上的喷药桶发出来的。这当然都是圣人以后的推测,因为当时他也晕厥过去了。他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撞在了雯藏身上,实际上是撞到了雯藏随身携带的那只喷药桶的铁柄上,把他的太阳穴撞出了一个血汪汪的深坑,随后雯藏往后倒了下去,他就直接倒在了雯藏的身体上了。
两个姨父此时已经先后追了过来,他们怎么也想像不出为什么圣人一出门就变成了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个人形?而且叠罗汉一般躺在地上?头顶上长着肉瘤的姨父为了证实自己没有看错,凑上去摸摸小的脑袋,紧接着又摸摸大的脑袋,这是发现了小的脑袋上在往外喷血,他慌忙指给腿上有毛病的那个姨父看,然后两人异口同声大叫起来:
“不好了,死了人啦!撞死了人啦!”
圣人后来听说,自己趴在雯藏身上,两只小手死死扣住人家的腰眼,费了牛劲才分开,他和雯藏被分别抬走了。雯藏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受了一点惊吓,休息几天就会好。但是圣人却伤得不轻,他的太阳穴被那只喷药桶磕出了一个大洞,差点破了相,在医院里面整整缝了14针。父亲伊叔在了解到详细情况后倒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安,奶奶和母亲就不一样了,她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难过了几天几夜,奶奶还边哭边说:“哎哟哟我的天哪,这碰到太阳穴上还好,万一碰到眼睛上成了一个瞎子,那可怎么办啊……”
圣人的脑袋上绑上了一条长长的绷带,一直绑了七八天才拆下来。
拆了绷带,拆了线,家人稍稍问起那天圣人为什么逃也似的往门外跑?圣人本来想把真实的原因说出来,但是话到嘴边就又吞了回去。觉得这样直说了不一定好。一是两个姨父都是自家家比较近的亲戚,得给他们留点面子;二是不能让家人知道自己那么胆小,得给自己留点面子。因此他说:“那是因为做了一个梦,梦见街门外面有一个和尚在化缘。”
家人听了都很感动,表示再遇到有化缘的和尚来,一定多多施舍些硬币出去。
这天尧冠来找圣人,后面跟着雯藏,雯藏手里提着一包点心。
尧冠说:“我雯藏姐姐要来看看你,怕再迷了路,就让我领过来了。”
当时父亲伊叔不在家,家里只有奶奶和母亲在。雯藏把点心放下来,对她们说:“奶奶、大妈,真不好意思,那天让族谅小兄弟受了伤,我是特地来向你们表示歉意啊。”
奶奶说:“啊,没有关系的,那天的事也不能全怪你,也是因为族谅自己太不小心呢。”
母亲也说:“是啊,何况你自己也受了惊吓——这些都是没有想到的事情啊。”
雯藏说:“确实够吓人的,我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受到这么严重的惊吓。不过我听说族谅小兄弟可是伤得不轻啊,还缝了好多针吧?”
奶奶说:“谢天谢地,没有伤到眼睛,就差那么一丁点,就成了……”
母亲说:“你还专门过来看看,真是个好姑娘呢。”
雯藏说:“我应该这样啊,族谅小兄弟,你的伤口还痛不痛呀?”
圣人说:“不痛了,小孩子心脏呀血管呀都比较有活力,所以受伤后恢复起来自然就快些。”
雯藏一听,差点又吓了一跳。心想,难道这是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所说的话么?他是从哪儿知道的这些东西?太可怕了。
雯藏又寒暄了几句,跟着尧冠匆匆回去了。
雯藏的到来使圣人再次记起自己是因为城里的女人而受伤的。城里女人究竟好不好呢?
这个念头在圣人心里动了一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