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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前,我还真小看了麦换子这个人物。他不但知道的多,而且也见过的多,感情也极为丰富。长年在深山老林里奔波,锻炼了一副好身板不说,同时还练就了一身好胆量。他的故事和我外奶奶相比,人家才是大家,外奶奶则是真正的小脚老太太了。不过我并没有贬低老太太的意思,不然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又要埋怨我这个“忘恩负义”的不屑子孙了。我是在外奶奶的庇护下长大的,如果说宗师,外奶奶才是我的第一位启蒙师长,我这个做小辈的怎么敢对她老人家说三道四呢?如若在此说了对老奶奶不恭的话,下次上坆多磕几个头、多烧几张纸也就是了。
张聚仓虽然没念过几天书,但是他的生活阅历、社会知识远比我这个读过五车书的大知识分子不知要强过N倍了。他说他受过“高人”的指点。
他是被他爹拽住后衣领从教室里提溜出来扔到羊圈里的,然后塞给他一支赶羊鞭,撂下一句话,说:“去,少一根羊毛当心我卸断你一条狗腿!”
那一年麦换子才九岁,他只念了两年半的书。他的书包挂在脖子上(不是他爹挂上去的也不是他自己挂上去的而是压根就还没有来得及取下来哩),里边有两本语文算术书,作业本遗留在教室里的位仓子里了。父亲只给了他一条赶羊鞭,中午的干粮都忘了给。他饿着肚子放了一天羊,晚上回家还不敢进厨房,他怕父亲数羊毛……
从那以后,他脖子上的书包就再没取下来过。里边除了半块饼,其次就是那两本书。八年以后,他扔掉羊鞭参加生产队劳动时,他的书包上缀了十八块补丁。
他爹人前人后还常对人说:念书不管吃、不管喝,又不记工分,顶球用?他哥一天书没念,还不照样当队长!
麦换子和他哥不是一母所生,他们俩是一父两母。他哥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过世了。他父亲用一口袋小麦从临洮山里换回了麦换子的母亲。
麦换子是书迷,一辈子爱书如痴。他那点文墨,竟然浏览过包括三国、水浒在内的几乎所有的知名古书。据他说,这一点多亏了那位“高人”。“白玉堂”就是他从《三侠五义》中“偷”来的名字。他倒是想把儿子供到大学来着,不是他没力量,也不是儿子不争气,这里头有多种因素。
麦换子多喝了几杯酒,早早上炕歇了。我想出去转转,这里毕竟曾是我们的“家”呀!但今日非比昨日,没有人陪着,又是这么一个月黑天,我是万万不敢迈出小屋半步的,我可没有麦换子半夜背狼的本事。麦换子的鼾声震天动地,我却一丝睡意皆无。一大早从省城出发,中午到的山泉洼(我叫不惯狼窝峪),下午听麦换子讲古今,晚上陪麦换子吃饭喝酒。这阵,我抬腕一看表,已经十点多了。平常,这个时候一大家子人,这个要看电视剧,那个要听相声,这个要上网下棋,那个要上网游戏,你争我抢的好不热闹。现在这儿,没有电、没有暖气,没有娱乐,甚至连空气都是凝固的,仿佛又回到十九世纪前半叶了。我和麦换子差不多是同龄人,他过的啥日子,我过的啥日子?相比之下我似乎在天上,他就像在地下。可是他非但没有觉着苦,反倒是“每天半斤酒,顿顿都有肉,三饱一倒,无人打扰”……
突然,我听到外面一阵响动,是什么被踢翻了的声音。
我赶紧凑到窗口去看,屋外漆黑一团。
“别急别急,今晚有好戏看哩!”麦换子醒了,睡眼惺忪地从炕上爬起来,边揉眼睛边问我,“尕爸你没睡一会?”
“睡啥呀?这才几点?”我两眼一直瞅着窗外,顾不上看麦换子一眼。
“好机会都让你赶上了。”麦换子拍拍我的肩,从背后塞给我一支烟,说,“等会有一场大戏,不比你在城里看的动物世界差。”
“谁来演戏呀?这里连个人毛都没有,莫非是鬼戏?”我不解的问。说是这样说,听麦换子说的神神道道的,我不免心中“咚咚”跳。
“待会你就知道了,这就叫天机不可泄漏,锅盖揭早了馍蒸不熟。”麦换子还会跟我逗心眼。接着他又问我,“今天是几号?”
我本能地看看表,摇摇头说:“我的表是阳历。”我跟山泉洼的人打交道多了,我知道他们向来不打听公元纪年的。
麦换子装模作样地掐指头算算,佯装茅塞顿开地喊道:“对了!今天不是古历十八就是十九,顶多二十。不大一会,月亮就出来了,等着看好戏吧!”
我不知道麦换子葫芦里装的是啥药?我也不能事事都向他请教,让他小看了我。别看我们山泉洼地方小,乡里人捉弄城里人的例子多得不可胜数。小时候我记得,有一回来了个中原人货郞哥,卖针卖线卖杂货连带着回收废铜烂铁牙膏皮什么的,临走时在一家自留地里屙大便,把人家的庄稼踩坏了不少。那家的小孩(不说名字子了)使了个坏心眼,薅了一把荨麻草,递给货郞哥说:“大叔你用这个。”外乡人开头还挺高兴,正发愁没有带擦屁股纸哩!“谢”字还没说出口,就听他“哎哟”一声,货郞哥的屁股肿了三天。
真让麦换子说准了,过了不大一会,一轮椭圆形的月亮从东山坡上悄无声息地升了起来,屋外的场地上立刻光亮一片。借着月光我顺势往外一瞅,呀,一支狐狸不像狐狸、黄鼠狼不像黄鼠狼的家伙在院子里摇摇摆摆地登场了,刚才那一声响动怕就是这狗日的捣腾的。它走路的姿势就像是一条沙漠里的蛇,尽管没有蛇扭曲的幅度大soudu.org,_4460.htm但要比蛇的速度快的多。我看得清清楚楚,它长约五、六十公分(包括尾巴),长得尖嘴猴腮,眉眼鼻口看不很清,小耳朵藏在头两侧,一身黑皮夹杂有许多灰白毛色,腿短身长,一条大尾巴几乎拖到地上。
“这是啥?”我侧过头来悄声问麦换子。
“这是鸡豹子,它应该算是黄鼠狼的表兄,块头却比黄鼠狼大得多。”麦换子指指点点的说,“山里人有时胡起名,也叫它无骨贼。你看它走路的姿势,摇摇摆摆的,像有骨头的样子吗?”
“它专吃鸡吗?”我问。
“也不一定。山里头的野鸡、山鸡、嘎啦鸡什么的它碰上啥吃啥,不过它主要还是逮老鼠。这个东西捉老鼠的本事可大了,老鼠见它,必死无疑,一般老鼠洞它都能进得去,老鼠跑到哪,它追到那。碰上机会好,有时候一窝老鼠全盘端了……”
“它有那么大的饭量吗?”我刨根问底的老毛病又犯了。
“你以为它傻呀?老鼠多了它抓住就放血,它才是真正的吸血鬼哩!”
“它跑你这儿干啥来了,不在山上抓老鼠?”我有点疑惑。
“如今山上的老鼠们都已经冬眠了。它们储备好了越冬的干粮,躲在深深的窝里不出来,鸡豹子也拿它们没办法。我这儿不是又生炉子又烧炕吗?又有不少好吃的。这就引来了很多老鼠,钻到床下柜下,藏到不知哪个旮旯子里,还在我小屋附近搞了不少的非法建筑,它们是想躲到我的房间和我一块搭伙过冬哩!你说有这么多老鼠在这我儿混伙食,鸡豹子能不过来赶场凑热闹吗?”
这时猛听到“吱呀”一声,“鸡豹子得手了。”我说。
“哪是它呀!”麦换子反驳道,“那是它老婆。俩人(豹)一个在前头轰场,一个在后面截道。有的老鼠胆小,躲在窝里不放心,想从后门溜走,这才正中了鸡豹子‘围点打援’之计……”
“这些精灵!”我不由啧啧赞道。
“老鼠们其实不知道,鸡豹子是万万不会进我的小屋的。”麦换子走过去从小茶几上端起一杯凉茶水,也不管是谁喝过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塞给我一支烟,俩人点着火,他又打趣说,“老鼠在猫跟前不行,在蛇跟前不行,在黄鼠狼跟前更不行,只有它在我跟前行。我实实在在是服了这些家伙了,我就拿它们没治……”
“一个老鼠你都治服不了?”我有些不以为然。
麦换子抽了口烟,咬牙切齿地说:“嘿,你不知现在的老鼠都快成精了!你放毒它不吃,你支笼子它不钻,你搁一张粘老鼠纸,它躲着走……。你说它有多奸,你能斗得过它?在老鼠面前,我倒成了低等动物了。”
我想想也是。多少年来一直喊除四害,鼠为四害之首。古时候就有“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一说。可是到如今,老鼠却是越打越多,我从一张报纸上看到全世界的老鼠和人的比例是20比1,数字惊人哪!据专家分析,老鼠多的原因是老鼠的天敌少了。看来打老鼠还得依靠老鼠的天敌,人不是地球的主宰吗,手里还有原子弹,怎么把个小老鼠都没治了呢?人把好多动物吃的都绝种了,人为啥不吃老鼠呢?
俩鸡豹子“抬”着战利品高高兴兴回它们自己的巢穴去了。场院上又恢复了往夜的寂静。
我意犹未尽,说:“哎,麦……”我差点没叫出小名来。“聚仓你说,咱这块地方当年是谁家的宅基来?”
“球!”麦换子也把我这个“尕爸”不当长辈看了,“你忘了那年打狼除害、批斗大会,我这个小屋正就是高家的上堂屋。”
中午(应该是昨天)我来时,四周还粗略地浏览了一下,打死我也看不出这就是当年老地主家的那块“风水宝地”。时事变迁,又回到了三十年河东、河西一说。当时也是急着找麦换子,我们“老家”都没顾上扫一眼哩!
“睡吧睡吧,都啥时候了,尕爸?”麦换子见我半天不说话,在后面催促说。
“你不是说有好戏看吗,好戏在哪里?”我想起麦换子头半夜说的话。
麦换子“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说:“我把老母狼的月经算错了。”
“谝,狼会有月经?”这回我可是真以为麦换子拿乡里人哄城里人的老办法来捉弄我了。
“咋会没有?别的我不敢说,狗就来月经,马驴牛羊没……”
对于麦换子的“高论”我确实不敢苟同,但是我在这方面的知识几乎是零,我拿什么反驳他呢?我想不出别的理由,就变了话题说:“我不管,看不上好戏我就不走!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好好,”麦换子说,“尕爸,这回放羊的碰上挡(放)驴的了,我陪你成不成?我巴不得你陪着我喝酒吃肉,下回我儿子来,一定让他给你算一份,你是他尕爷哩嘛!……”
我赞同地点点头,(这也正是我的初衷,我原意也是想在这儿多待一段时间的,要不我会给麦换子拿那么“重”的礼)说:“工资就算了。城里蹲腻了,就想到乡下来换换新鲜空气,你啥时撵我,我就走。”
“那怎么可能哩!就这么说定了,尕爸。到时候你要变卦,我就把白玉堂招来,挡住……”
“白玉堂!你不说白玉堂丢了吗?”我忍不住叫道。
“急啥呢吗?”麦换子诡秘的一笑,“我不是说过锅盖揭早了馍蒸不熟吗。我担保早晚有你的好戏看就是了。”
麦换子说完,抬眼朝屋外一瞅,催促我高低躺一会。我不肯,说:“天都快亮了,你睡吧!我到咱老家转转去。”
麦换子看着我的兴致蛮高,不便拦挡,就说:“你去吧,快点回来喝茶。待会我给你炖驴肉吃,这都是你们城里人不常见的东西……”
天亮了,晨曦中放眼望去,好一派山林风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