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将军看着黄骝马和鸽子。
武举人也看着黄骝马和鸽子。
武举人说：“父亲，这是鲍家的鸽子，鲍家万妈的鸽子！”
陈将军微微颔首，嘴角动了动，他想说这是你的母亲放的鸽子啊。你的母亲，万妈她一直在注视着你、挂牵着你啊……但是他最终没有说出口。
从何说起呢？雄儿是他的儿子，乃是一个存在了21年的事实，是他和黎千总保持了21年的一个秘密。这些年来，在他戎马倥偬的生涯里，可谓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更没_4460.htm有一丝一毫的侥幸，或者胆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是林总督林大人相赠的一句话，这句话至今想来，依然如雷贯耳。这句话和黄骝马一起，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要说他还有什么别的柔情，那么，雄儿是他惟一的柔情，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另一组成部分。如今雄儿已经出息成人，成为他引以为豪的热血男儿，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在雄儿身上获得了延续，这就够了。如此甚好。21岁的武举人，已不再需要有一个母亲了。他的母亲也决不可能是一个下人。作为一个出身名门、识书达礼的贵夫人，他的母亲早已在他出生的那一年病逝了。
但是，他不能不深深地感谢万妈，感谢万妈的勤劳善良，感谢万妈的缄默和冷静。万妈想必不会不认识他，不会不认识黎千总，岁月总不能将所有的一切痕迹都抹去，但她似乎深深理解他的苦衷而守口如瓶，所以才会忍受如此的大痛苦、大折磨，因为，她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啊。
那天，陈将军从看见万妈的第一眼起，就毫不费力地认出了她——那个当年为他留下一个儿子后悄然消失了的女佣人。他并且记得她叫万妈（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起这么一个老气横秋的名字，这个名字她还是一个姑娘的时候就开始叫，一直叫到现在，而现在她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小老太婆了呢）。岁月最是无情物。万妈当年多么漂亮，令人不安的漂亮，简直可以说是靓得发妖啊。恨只恨一朵鲜花被活生生摧折了，那个该死的马夫！还有长雄！长雄之死几乎摧毁了他。他陈连升不聋不瞎，儿子的不肖他早有察觉，他只是恨铁不成钢，从心底里企望有一天，自己的儿子能够洗心革面，改过自新，那样比什么都好，但是长雄自己不争气，他是自己毁掉了自己。长雄的死最终没有把他击倒，是因为他对长雄已经彻底无望了的缘故，当然也是因为万妈又给他带来了一个儿子。万妈的儿子是如此令他钟爱，他几乎忘记了长雄的不幸。他觉得上苍并没有让他绝后之意，所以才会出现万妈和她的孩子，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令他欣喜若狂的呢！而且万妈那么漂亮，那么善解人意，十足的温良恭俭让。只可惜万妈是个佣人。不知何故，万妈在一个晚上突然失踪了，他找遍了台山的每一个角落，但再也没有见到她的影子。渐渐地，他把万妈的失踪同样理解为她的善解人意，因为对于他而言，万妈和儿子是万万不可能同时留下来的，他陈连升不需要一个女佣生的儿子或者娶一个身为女佣的女人，万妈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21年之后，鲍记商号的老板鲍鹏因与洋人内外勾结贩运鸦片被林大人通缉，他就此去了鲍鹏家，居然在鸦片贩子鲍鹏的家里看到了万妈……
陈将军想，谢谢你了万妈，谢谢soudu.org你的平安鸽，你的一片心意本将军领了。但愿人有来生，但愿来生再行报答，现在国难当头，英夷榻卧，我不死谁死，和平是需要代价和牺牲的。
雄儿的视线依然为鸽阵牵引。作为父亲，陈将军知道雄儿的柔情之所在，那就是鲍家的女儿，一个亭亭玉立、清秀可人的好妮子。他一见到她，就忍不住喜欢上了这个可爱的闺女，难怪雄儿这么钟情于她。如果不是因为她是鲍家的女儿，或者，就算她是鲍家的女儿，如果没有这场呼之欲出的战争，他也是很乐意看见她成为自己的媳妇的。鲍鹏作奸犯科，冲撞大清的法律，砍头或者陵迟，那是他自己的事，是他咎由自取，与女儿何干！可是战争在即，鏖战中的男儿只能是铁与血的化身，生死均置之度外，是容不得太多的柔情的。
陈将军在一尊六千斤铁炮前站住，缓缓抚摩那冰冷的筒体金属，默默无言。这是佛山的炉户特意为炮台赶铸的，每放一炮，炮身立刻炽热，须待浇水冷却后方可达到每个时辰连放三炮的要求。但其威力颇大，每发填火药数十斤，可将数以百计的铁蛋蛋射出二三里之遥。炉户们已经在锻造八千斤的重炮了，他们还要造出一万斤的重炮。他们不要一块银子的报酬，这是百姓们自发捐造的，他们只希望炮台将士们狠狠杀敌、多多杀敌。多好的百姓啊！他回过头来，望着一张张给海风吹硬的脸，一字一顿地下了死命令：“本将军命全体将士严阵以待，人在炮台在，人亡炮台亡！血祭炮台，决不做英夷的奴才！”
陈将军扶鞍上马，拔出战刀，高举过顶。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