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眼斜心不正。”但是圣人并不这么认为。至少不合大姨妈的实际。大姨妈虽然有一只眼斜视,她的心眼却很是好使,不光是给圣人买西红柿,这只是其中的一件事,她对所有的外甥、外甥女都非常好,简单说,她对水亮和水昌有多好,就对她的外甥和外甥女有多好。孩子们出现在面前时,她是不分彼此、亲疏的,如果有8个孩子对一个窝头,即使这8个孩子当中有水亮和水昌,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一个窝头分成8份,每个孩子得一份。
但是大姨妈的长相的确让人不敢恭维。从男人的角度来看她,实在有些丑陋不堪,眼斜是一个方面,脸又窄又小,鼻子尖还稍稍有个弯,嘴角则有些下沉,好比一条即将沉没的舢舨,耳朵的轮廓像两把反扣的勺子,插在两鬓。若从亲戚的立场看她,便不会觉得太丑陋,而只是长相一种,是一种常态。至于大姨父,在圣人看来,大可不必在如此久长的岁月之后,来计较大姨妈的相貌,更何况,大姨父自己的身体也有不小的缺陷。所以,同样是从亲戚的立场出发,圣人不赞成大姨父的所作所为。
如果大姨父确实在这一方面有所追求,并能为大姨妈而作出牺牲,圣人会认为大姨父非常伟大,问题是,大姨父远非一个伟大人物,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瘸子,他没有随上一个相好的——就像圣人梦见的那样,而是只身去了黑阳山,已属不易了。
大姨妈的心都要碎了。看来她不知道大姨父上山的真正原因,对自己的相貌也没有任何不安,她坚持认为大姨父遇到什么事情,想不开了,所以才会出此下策。上山有什么好的,现在诸山长老已经不在,古刹空无一人,他一个人上去绝对就是受苦,这是何必呢?依大姨妈的意思,要是大姨父上山当和尚能享福,那么她也就认了,可是他要上去吃苦受累,她就难以接受了。翻来覆去地想啊,就是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难道说是因为听了圣人那悉达多成佛的故事么?
大姨妈便把自己的疑惑和盘托出,她的初衷无非就是想听听圣人父母的意见,而且她内心里对自己外甥的一个故事就能破了她的家深表怀疑,比如她自己就听了那个故事,为什么她没有动出家的念头呢?但是她没有料到她这个讯息会对圣人的父母,尤其是圣人的父亲尹叔有多么大的刺激,在尹叔看来,圣人无法无天太不像话,屡屡惹出乱子,刚把凯凌的鼻梁骨打折,又用一个倒霉的故事迷惑大姨父出家当和尚,照此下去,岂不要捅破天么!这样的儿子,还要他做甚!不如打死他,一了百了,图个省事省心。心里这样思量着,眼神就有些狠_4460.htm毒起来,只待大姨妈一走,便好好跟圣人算算帐。
这是不是杀机呢?圣人很难判断。从传统的观念来看,老子杀儿子是天经地义的,因为儿子的命是老子给的,老子高兴便好,不高兴了想拿去,随时可以拿的,一顿棍棒打死了,草席子一卷、一埋,也算不上犯王法。不肖之子死了,还可以再生一个。自古到今,村庄里这样的先例不是没有。人动了杀机是很可怕的,尹叔可能并不知道他的脸色有多么骇人,圣人的母亲和大姨妈也没怎么在意,她们可能以为那是因为尹叔听了大姨妈的悲剧心里难过所致,没有想到别处去,大姨妈还反过来安慰尹叔,说如果一切都无法挽回那也是她的命不济,是上辈子造了孽要到这辈子来偿,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圣人察觉到了。圣人察觉到了危险正悄悄来临,他马上就要到10岁了,经历了许多事情,对父亲尹叔的神情已经十分了解,父亲尹叔是一个不善于掩饰自己内心的人,任何情绪变化都能从脸上看出来。从前,即使父亲尹叔痛殴他的的时候,他的眼神中所流露出来的只不过是愠怒而已,看到这样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要挨一顿毒打了,而现在圣人所看到的眼神完全是另外一种,是他未曾见识过的,这种眼神中是丝毫也不包括亲情成分的,是百分百的厌恶和敌意。他顺着这眼神的倾向稍微寻思了一下,心就咚咚狂跳起来。那是一种杀机。那是一种杀气腾腾的眼神。
如此看来,父亲尹叔不仅要对凯凌的鼻子事件算一算帐,还要把大姨父的出家这笔帐算在他的头上。
这简直等于定了圣人的死罪。
趁着圣人在家医感冒,身体孱弱的机会下手再合适不过。
或许,待送走了大姨妈,父亲尹叔转过身来就要对他下手了。
院子里那株经常被父亲尹叔用来绑圣人的樗树有个好处:它就临近院墙,直耸云天。为了让它长大高大些,父亲尹叔曾经不断剪枝,这样树干上就留下许多树疤,非常有利于攀爬。大姨妈就要去二姨妈家了,父亲尹叔和母亲一边继续说着宽慰的话,一边把她送出街门。照惯例,父亲尹叔和母亲还将陪着大姨妈朝胡同的出口方向走上一段。父亲尹叔在出门的时候,特意将街门从外面反扣了,这是很明显的防范圣人逃跑的措施。圣人没有再犹豫,感冒的症状虽然还没有完全消失,但是他实在顾不了这些了,惊弓之鸟一样溜出屋来,噌噌爬上了樗树,在一条与墙头相齐、且叶子茂密的树枝上隐蔽起来,只等父亲尹叔和母亲进了街门,然后进了屋,他就可以从这儿翻过墙头,溜之乎也了。
走出了这一步,圣人的心里便稍稍安顿下来。他利用这一小段时间梳理了刚才发生的事情,觉得大姨妈不该把他讲故事的情节抖搂出来,大姨妈抖搂出来可以轻松些,但是她哪里知道弄不好就得要他赔上一条小命。他还顺便埋怨了一小会儿大姨父,心想大姨父什么时候出家不行,偏偏在听了他的故事之后出家,这不是明摆着让大姨妈往这上面想么?
他从树叶的缝隙中看到父亲尹叔和母亲返回来了,街门“吱”的一声打开了,母亲第一个跨进院子,父亲尹叔在后面把门闩好,对母亲说:“族谅这个混小子惹出多大的乱子来,他简直成了家里的祸害!气死我了!待会儿我怎么办,你最好别管!”
母亲说:“族谅还是个孩子,再说他还病着,你忍心又要揍他?”
父亲尹叔说:“光揍他哪成!老子要废了他!”
母亲说:“疯了你!你这是为什么?”
父亲尹叔说:“为什么?凯凌医鼻梁骨的200块钱是为什么拿出去的?大姐夫黑阳山出家是谁忽悠的?——都是族谅这个该死的东西干的好事!”
母亲说:“凯凌的鼻梁骨也不是族谅成心要砸断的,大姐夫当和尚那是他自己昏了头,不能把什么帐都算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呀!”
父亲尹叔说:“你还想护着他!你再这么护着他,赶明儿他还不连天都要捅出漏子来!”
圣人不敢再听下去了,主要是,不敢再耽误时间了,否则等到父亲尹叔发现炕上没了人,他就是逃得再快也会被追上的。这样想着,他一脚踏上墙头,然后扑通一声从墙头上跳下,拔腿向胡同外面跑去。
刚跑了几步,便看见夕峒的老婆张着嘴、半伸着一截舌苔从建春家院子里面走出来,她上前一把拉住圣人,说:“族谅,看见你欢弟姐姐没有啊?”她所说的欢弟姐姐,是她的二女儿,比圣人年长五六岁,很能干活,嘴巴也很甜,见了人愿意打招呼,圣人也挺喜欢她的。但是圣人何尝见过她的影子,而且事不宜迟,没有工夫跟夕峒老婆罗嗦,因此他一边说着“没看见”一边挣脱了夕峒老婆的手,平伸着两只胳膊呼呼跑走了。夕峒的老婆像是受了多大冒犯似的,呆在原地盯着圣人的背影,气得牙痒痒:“这么没有礼貌,连话都不知道好好说,还圣人个屁呐!”
好在圣人听不见她这些话。圣人像没头苍蝇似的一路狂奔,从这条胡同拐进另一条胡同,目的就是不让父亲尹叔追上,越跑越猛,路上遇soudu.org到尧冠和尧松也顾不得搭话,做了一个“以后再说”的手势,转眼又拐入另一条胡同了。
不过,圣人没有在村庄里转圈儿,如果那样做将非常危险,尽管他一直在串着胡同跑,方向却却只有一个:缇家庄。缇家庄有两家亲戚:二姨妈家、三外婆家。大姨妈也会到缇家庄来,而且二姨妈家和三外婆家只有一墙之隔,所以这两家她肯定是都要去的。就目前的情况来说,不论在哪一家,如果遇到大姨妈,都是极为不利的,一旦父亲尹叔找来,他会立刻暴露,他推测用不了多久,父亲尹叔必定找到这儿来,因此必须确保秘密进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