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圣人遗憾的是,司季妹在家里的时间并不算长。<_4460.htmbr/>
圣人曾想,如果可能,多么希望司季妹在家里一直住下去、住下去。来了好几个女知青,圣人只对司季妹感兴趣。
说到这儿,顺便提一提豆角湾吧。豆角湾对我们的讲述至关重要,其他的什么你若是过目即忘也就罢了,但你不可忘记豆角湾。豆角湾对司季妹的意义如同三角湾对雯藏的意义,圣人不可能总是去三角湾,虽然后来圣人在三角湾还注定会有一次难忘的经历。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司季妹,司季妹常常去豆角湾。
黑阳山上流下一条河,叫做沙河,曲里拐弯,从南往北一直流到大海,而豆角湾是沙河融入大海的地方,由于河水与潮汐的交互作用,形成了一个半月形的浅水湾,绿树环绕,景色优美,女知青们来了很快就发现并喜欢上了这个去处。常常结伴前去游玩。司季妹每次去那儿都忘不了背上她心爱的画夹,别的姑娘沿了河岸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远去了,惟独她坐在一个地方一画就是一整天,太阳落山才回来。
这个地场的营生大致有两种:农事和海事。基本不分什么主次,一切根据实际需要,该忙什么忙什么,忙完这一桩再忙另一桩。相比之下,海事的时间性并不强,早一天晚一天无碍大局;农事就颇不一样,一年之中有两件大事是不能马虎的:三夏和三秋。三者,盖指收、晒、种也。收、晒、种合为三,意为时间紧迫。比如三夏,那麦子从成熟到收割也就是三五日工夫,时间一长,麦粒儿要落地、遇雨要生芽,清不出田来还要耽误夏种。我们村小人少,一般情况下都是倾巢出动,叫做男女老少齐上阵。司季妹她们来了不久就赶上忙三夏,凯菊一声令下,她们也跟着挥镰上阵了。
让司季妹她们挥镰上阵,是对她们的照顾。三夏里收麦子其实就是拔麦子,历来都是徒手连根带坷垃拔出,这样的做法儿至少有两个好处:一可使田地干净平整有利于夏种,二可留住麦根用作过冬的燃料。这是女知青们干不了的。乡亲们弄截布带子将手指简单一缠,算作保护,然后就猫下身子半蹲半弓地开始拔。生产队规定,拔麦子按“眼儿”计工分,一行为一个“眼儿”,一般的男劳力一次至少拔四个“眼儿”,多的时候也有拔5“眼儿”6“眼儿”的,女劳力大都拔三个“眼儿”,身体差池一点的,还有年龄小一些的,也闲不住,拔一个“眼儿”、两个“眼儿”。
拔麦子讲究个技巧,半蹲半弓、一个姿势到底,边拔边随手甩去麦根带出来的土疙瘩,还要把麦子结结实实捆好、整整齐齐放好,一个腰粗细的麦捆从麦子拔出、去土、捆绑到放好是眨眼间的事,麻利得让人看不清哪个动作在先,哪个动作在后。不大工夫,老乡们的身后就留下了一长串大小均匀的麦捆。女知青们看花了眼,大呼小叫着掼了手中的镰刀,也想学着乡亲们的样子下手拔,结果不但麦子没拔出几棵,反而给麦秸划破了手,有几个用过了劲的,向后重重摔跌过去。司季妹是第一个摔倒的。她揉着屁股爬将起来,愁容满面地往前头看,正好与圣人的视线相遇。
圣人常想,不管自己究竟算是一个人物还是东西,他首先应该算是一个爷们儿。爷们儿自然就有爷们儿的力量,这与人们送他的那些杂七杂八名号并无什么关系,何况他现在已初步具备了一株松树的形象,就像司季妹所看到的那样。因此无论什么力气活儿,对圣人而言都不在话下。别人干多少,圣人也能干多少;别人干到什么程度,圣人也能干到什么程度。但是这一回尧冠、尧松他们每个人拔了两个“眼儿”的麦子,圣人却只拔了一个“眼儿”。圣人是有意要拔这么多的,一个“眼儿”当然要比两个“眼儿”好拔,圣人拔到别人的前头,就可以时不时从麦田里站起身来,回头看一看司季妹。
就这样,圣人接住了司季妹的目光。
此时圣人站着的地方距离司季妹有多远呢,这个他可说不好。对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圣人总是说不好。不过圣人能清楚地看到司季妹脸上的表情,炎炎烈日下,她脸上的表情并不轻松,大约正在为手下的活儿犯难呢。圣人想司季妹你犯什么难呢,你们又不像我们一样靠挣工分吃饭,你们吃的是国家供给粮,能干多少就干多少,何必发愁呢。这样想着,圣人朝司季妹摆了摆手。
司季妹好像很高兴,立刻冲圣人扬起镰刀,使劲摇着。
她还叫了圣人的名字:“族谅!族谅!你拔得好快呀!”
圣人的心里顿时一片凉爽。
不需要干活儿的凯菊戴顶灰草帽、抽着烟在麦田里来回巡视,看谁拔得不干净、捆得不结实。司季妹的喊声把他引过去,瓮声瓮气地嚷嚷:“喊什么喊什么,这大热的天!还不赶紧割,你们一个人一‘眼儿’够便宜的了,怎么还跟不上趟儿?甭指望会有人来帮你们,今天你们什么时候割完了什么时候收工!”
所有7个出工的女知青,头一回接触到这样又累又脏又埋汰的活儿,尚未动手开割先已被酷日烤得汗流浃背,一开割更是干渴难忍,本来就满腹委屈,经凯菊这么一激,就有人忍不住流下泪来。模样是很悲伤的。但悲伤归悲伤,麦子还得割,于是一边流泪一边割麦,气氛很是有些遭遇流放的凄惨。
拉麦子的大车来的时候,圣人的一“眼儿”麦子拔完了,凯菊喊圣人去帮忙装车。装车本来有专人,忙不过来的时候才需要人手帮忙,帮忙装车不给计工分,是义务,只要圣人在场,这种义务便永远是圣人的。因为圣人变得傻乎乎,所以从未对这种义务的合理性提出过任何异议。久而久之,别人习惯了,圣人也习惯了。
拉大车的牲口无非是马骡牛驴,但三夏大忙时节为了抢速度,慢腾腾的牛和驴子是派不上用场的,全是马和骡。马也好骡也罢,快则快矣,却有个共同的毛病:易受惊。有时一点小小的动作也能使它们尥起蹶子来。问题因此复杂。它们尥了蹶子,人躲闪不及,沾上骨骨折,沾上肉肉裂,这还都算是走运的;弄不好给踢中裤裆,连下一代人的事也就交代了。这样的事不是没有过,所以除了饲养员和车夫,愿意接近它们的人真是不多。圣人不在乎。纵然马骡们会尥蹶子,可圣人也犯不着怕它们,再怎么说它们也是供人役使的牲口呀,——而圣人是个爷们儿。
大车从地头开始装麦捆,经过女知青她们那一截时,圣人发现司季妹已经仍了镰刀,一只手捂住另一只手,双颊苍白地坐在地上。圣人跑过去一看,她的左手的两个指头被镰刀割了,很深的两道伤口,血从里面汩汩涌出,漂亮的手掌和手指都被血水染红了。圣人没怎么考虑就拔腿跑出麦田,在路边的地埂上捋了一把针叶草,回来夺过她的左手,把两个手指头含进嘴里,用舌头吮干那上面的血,将针叶草揉碎了敷在伤口处,然后再解了圣人手上的布带子替她包扎好。圣人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他与司季妹,谁也没说一句话,圣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她的手上,而她则自始至终盯着圣人的每一个动作。所以就没有注意到凯菊是什么时候站到了我们身后来的。
凯菊此刻反剪了双手,嘴角挂着嘲弄的笑容,一脚把圣人从司季妹面前踹开,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干什么干什么,不是叫你去装车么,你跑到这边来舔女人家的手指头!”
圣人说:“她的手指割破了。”
凯菊说:“那关你屁事,装车去!”
圣人说:“呶,她的手指割破了,割不了麦子了。”
凯菊说:“割不了也得割,就是用牙啃,也要给我啃下来。”
圣人说:“那你先啃给我看看。”
凯菊瞪大了眼睛:“什么,你说什么,反了你了,你再给我说一遍!”
圣人说:“你先啃给我看看。”
凯菊刚才踹圣人用的是哪一只脚圣人没看见,现在他向圣人飞起了右脚,他大概想用这一脚来解决全部的问题,就是说他不但想让圣人以后再也做不了圣人了,还要让圣人永远趴在这儿不再起来了,因为圣人看见他的脸变成了猪肝一样的颜色,那是他狠狠憋足了一口气、运足了一股劲的结果,人们如果想拦腰踹折一株树,就会这么做。对一个人没有千仇万恨,怎能出此毒招。说起来,不就是圣人曾经“断下”过快要到他的嘴巴的一条狗么?居然记仇记恨到今天。看来凯菊无非就是凯菊,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不能太高看了他。
不过圣人虽然已经变得很傻,却并没有傻到原地不动干等着挨踹的程度,即令司季妹没有猛地一把推开他,圣人也会一步跳开,而司季妹不失时机地从后面猛推了圣人一把,这使圣人有足够的力量一步跳开了老远,与凯菊拉开了一段距离。这个动作完成于一瞬间。圣人以近乎同样快的速度又跳了回来,并从地上捡起司季妹扔下的镰刀牢牢抓在手里。
凯菊气红了眼,恶狠狠地再次向圣人扑来,但当看到圣人毫不犹豫地抡起了手中的镰刀时,他就像被射中翅膀的麻雀突然改变了飞行的方向一样,一下子反弹回去。
“好好好,你敢不听指挥,我非扣你的工分不可!”
扔下这句话,悻悻离开了。
司季妹长长松了一口气,说:“他走了。”
“邪不压正。”圣人道。“你的手还疼么?”
她说:“好多了呢,这种草挺管事的——这叫什么草?”
圣人说:“针叶草,管止血的。”
她说:“族谅,你真行,你镇住了他。”
这使我不好意思起来。圣人讷讷地说:“那我去装车了,你小心着呵。”
车夫是哪个呢?车夫是夕三夕同兄弟。他们哥俩一个管赶车,一个管装车。那次圣人偷吃他们家的桃子,他们非常恼火,曾经琢磨如何教训一下圣人。后来,虽然知道圣人被父亲尹叔打了半死,并且人都被打傻了,他们算是出了一口恶气,这才放弃了亲自教训圣人的打算,但是对圣人的印象却再也改不过来了,看圣人什么都不顺眼。他们对圣人的多管闲事老大不高兴,本来他们可以不间断地装车的,可是这阵子竟一个麦捆也没往大车上装,怒气冲天地等着圣人。等圣人来了夕三又无缘无故地鞭打牲口出气,牲口们被折磨得异常暴躁。就在圣人叉了麦捆往大车上抛的当儿,它们受了惊,嘶叫着奔跑起来,圣人正好站在一只车轮的前面,刚要抬腿就被脚底的麦捆绊倒,这只轮子从圣人的肚子上稳稳地轧了过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