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本来打算不必再认柳家的任何人,但是当柳林子上门归还柳林子留给他的那些东西的时候,奶奶还是把他们哥俩区别开来看了。柳林子进了门就长跪不起,哭着说他是他,柳良林是柳良林,他不是柳良林,他不愿失去这门亲戚,一边哭一边说,一边说一边磕头,说如果奶奶不认他,他就撞死在照壁上算了,撞死了算是为圣人的爷爷陪葬,说着就真的要往照壁上撞,奶奶忙唤圣人的父亲尹叔过去拉住他,但是柳林子依然跪着,把身上背着的一只包袱解下来,双手递给奶奶。
打开包袱,看到那些熟悉的东西,奶奶就抓着柳林子的胳膊又哭了一场。
圣人上学是很痛苦的。圣人可能自有圣人的脾气,不喜欢上学读书。上学无非学一些别人写的故事、一些颠来倒去的数字和其他一些无聊的东西,圣人他只要乐意,随时都有可能在路上“碰到”一个什么故事,还用得着到学校去学么?一个接一个的故事,加在一起不就是数字么,何必到学校去学呢?
上课下课,中间就得憋在教室里面,哪怕想出来撒尿也不行,下了课呼啦啦一窝蜂往厕所跑,不大的厕所根本容纳不了太多的人,好不容易轮到自己的时候,铃声又响了,于是一泡尿憋到放学,有时候还要尿到裤子里。在圣人看来,如果把一泡尿撒到裤子里,完全不如撒在被窝里,他尿炕的时候是很痛快的,尿完了就与自己无关了,剩下的事情,像晾晒被褥呀、往被褥上涂抹和了草木灰的滑石粉呀等等,都是母亲做的,他只是晚上接着往上尿而已。
可是如果把尿撒到裤子里,裤子立刻变得像铁板一样硬,像刀子一样割人,弄不好还要把两条腿磨破呢。
除了撒尿不方便,吃东西也受限制。不上学的时候,渴了饿了可以随时解决,但是在学校里就不行了,一是学校离家有一段路要走,利用上下课的间隙回家根本来不及;二是校园内及周边没有商店可以买到零食;三是学校课堂不允许吃东西。这几条加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如果上学之前在家里没有吃饱喝足的话,就有可能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都很不舒服。
何况,又不能随便跟谁做同学,想跟他做同学的人不能够做,不想跟他做同学的人却很是不少,甚至连互相熟悉都不可能,什么小一班、小二班、小三班,名堂多得很,尧冠、尧松他们分别在一个班上,想在一起说说话、玩一玩都很费劲。
当然也与遇到的教师不太好。有的长得老,有的长得丑,有的脾气暴躁,比如一个叫尹煜的语文教师就很善于打人。一堂课下来,他讲的内容其实并不多,主要时间都用来提问同学,同学起来回答,不是在自己的座位上,而是要走到讲台上、站在黑板前面,没有发育的小学生个子自然又矮又小,尹煜也站在讲台上,“海拔”一个高一个低,后者心理上就会感到有压力,能回答上来的问题往往也答得不好,这时候尹煜就开始打人了。
尹煜瞪着眼睛盯着上来答题的同学,一只手握成拳藏在身后,答题的同学一旦答错了,他会恶狠狠地追问一句:“什么,你再重复一遍。”如果这一遍又答错了,那只藏在身后的拳头就会像闪电一般飞动起来,由于他的个子高,同学的个子矮,所以拳头一般都会落在同学的胸口上。这一拳出来几乎就要把人击晕,因为相当有力道,然而他不是打出拳来就结束了,而是继续用力,让已经到达目标的拳头瞬间变成一把钩子,可以把人钓起来,就像钓鱼那样,然后呈抛物线甩出去,甩得好的时候,可以甩出好几米远。
圣人也吃过他一次亏。当时圣人被问了一个关于“我爱北京天安门”的问题。尹煜问:“尹族谅你说北京在哪里?”圣人的爷爷和奶奶去过北京,但是他没有去过,所以就不知道北京究竟在哪儿。但是他知道黑阳山很大,也很有名,既然是北京有一扇门,叫做天安门,那么他便想当然地以为“北京”十有八九是一幢房屋,因为只有房屋才会有门,并且极有soudu.org可能在范围很大又很有名的黑阳山上。
见他迟迟不回答,尹煜又问了一句:“你说北京在哪里尹族谅?”
圣人应_4460.htm声答道:“北京在黑阳山。”
尹煜说:“你再重复一遍。”
圣人重复道:“北京在黑阳山。”
尹煜的拳头随着他的回答忽地一声抡过来了,圣人被狠狠甩了出去,被甩到了墙角,头还撞到墙壁上了,流了血。
尹煜又补了一句:“亏你还叫什么‘圣人’,连北京在哪里都不知道!”
圣人之所以越来越迟钝,越来越不像一个圣人,颇与类似这样的打击有关。在他成长的过程之中,脑袋和屁股不断受到伤害,可以说不计其数,这些伤害最终导致了他加速成为一个有点傻气的人。由此可以看出,圣人与傻子之间的距离,说不定还没有从圣人家到学校的距离远,而且是紧密相连的。
当然,变傻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并非脑袋在墙壁上一撞就立竿见影地变傻,否则也就没有圣人的以后了。事实证明,圣人不仅来日方长,而且还大有可为。这样一来,磕破了头流一点血就是成长的必要代价,该怎样就怎样。所以,当尹煜教他回家如何向家里人解释头破血流的方法时,圣人还是清清楚楚地记住了的。
尹煜说:“回家就说是你自己跟同学调皮不小心摔的,明白了你?!”
圣人说:“老师,明白了。”
尹煜说:“重复一遍!”
圣人说:“明白了,老师。”
其实,即使尹煜老师不这样教他,他也不会把发生在学校里的事情搬到家里去,主要是不敢,因为他预见到父亲必定会站在老师的立场上说话,弄不好又要多余地遭一顿扫帚抽。
尹煜虽然善于打人,但是由于他打人是动真格的,不仅仅是虚张声势,班里所有的同学就都非常怕他,并因为怕挨打而努力学习,班里的整体学习成绩就很不错,每每在全年纪名列前茅。孩子的成绩好,家长就喜欢,就眉开眼笑,即使偶尔听说老师打了自己的孩子,但是既然承认“师道尊严”,既然承认“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么教师就有打孩子的权利,“打是亲、骂是爱”,“严师出高徒”、“棍棒底下出孝子”,只要不给打出毛病来,拳打脚踢又有何妨?
不过圣人的成绩没有打上去,反而越打越降,尹煜就断言他“朽木不可雕”了。圣人对这一评语的确切涵义不是很懂,只是大体知道这不是在表扬自己,尹煜在说这一评语的时候用了极为不屑的语气,这使圣人很受伤,感到自尊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坐在尹煜的课堂里,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一种酷刑,他觉得难以继续忍受下去了。他准备想办法离开教室,离开学校,对了,就是逃学。
让他没有料到的是,第一次逃学机会是奶奶的病危造成的。
长大以后,圣人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曾一度作过这样大胆的假设:让时间倒转,他去忍受尹煜老师的毒打,以此换取奶奶的健康长寿。他深深爱着奶奶,在幼小的心灵里,奶奶有着很重要的位置,幻想等自己具备了条件和能力的时候,好好孝敬奶奶,让奶奶为自己而露出笑容。奶奶很少有笑容,奶奶的一生充满了苦难,苦难的泪水淹没了她的笑容。但是即令如此,奶奶也要活下去啊!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奶奶是因了小阳春的一次感冒而病倒的。奶奶刚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圣人的父亲尹叔去卫生所把莹华叫了过来,给奶奶作了检查,开了一些药,奶奶服药之后情况好转了几天,奶奶还去串了几个门,跟一些老婆婆一起掐辫子。她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说爷爷想她了,要她抓紧过去,奶奶就说她的阳寿差不多到了,然后再次咳嗽起来,父亲尹叔又要去找莹华,奶奶说已经好了,咳嗽是早上咸菜吃的多了,没多大关系,不要去了,尹叔就没有去。这天夜里奶奶就发起烧来,从此一病不起。期间莹华又来过几次,据她说奶奶病得不轻,不是一般的感冒,感冒只是一个引子,奶奶可能患了肝腹水,需要到县上、或者市里的大医院去治疗。
奶奶铁了心,高低不同意去医院。只要家里人一提住院的话头她就立刻号啕大哭:“哎哟喂~都说养儿防老,怎么亲生的一个儿子都容不得一个老娘呢,怕老娘死在家里呀,想死在自己家里都不行呀~”哭得家里人都没了辙儿。找来亲戚劝也没有用。奶奶时而昏迷,时而清醒,靠输葡萄糖注射液维持着;奶奶醒来的时候看见圣人在,就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抓住圣人的手,抖啊抖个不停,想说什么却说不清楚,光看见嘴唇在抖动、听见嘴唇边滚动着噗噗的声音。奶奶的手和手臂瘦到就像干枯的柴禾,皮肤变成了薄薄的一层膜,透出青蓝色的血管。最后奶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圣人也说不出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放声大哭,喊着“奶奶!奶奶!”圣人看见奶奶使劲挤出了一个笑容,一个难得一见的笑容,然后是缓缓淌下的两行清泪。
圣人眼看着奶奶本来就不高大的身躯在一缩小,到最后瘦得皮包骨头,佝偻在炕上,仿佛一只小小的狸猫了,圣人不忍心看,又忍不住想看,看得连他的心也似乎佝偻了起来,有些疼了。
奶奶在炕上挺了二十好几天,咽了气。
父亲尹叔为奶奶做了结实的寿器——棺材,漆成棕红色,前高后低,就像屋顶的坡面那样,里面布置得也像一间房,底下铺着一层莲花褥子,压一层凤凰被单,奶奶枕着绣花枕头躺在里面,身上盖着绸缎寿字被,手腕上戴着翠绿玉镯,两侧放着一些她生前常用和喜欢的小玩艺儿。
圣人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父亲痛哭流涕。父亲尹叔趴在棺材边,一边喊着“娘啊,娘~”一边大放悲声,而鼻涕也随着泪水流个不休。父亲哭奶奶的时候不仅仅是哭而已,而是一边哭一边回忆奶奶一生的艰辛、奶奶的恩德,又检讨自己无能、不孝,没有让奶奶享受清福,有时还惹奶奶生气,请求奶奶的原谅。这时候圣人就想,原来父亲这么貌似强大的人也会如此脆弱,如此悲伤。
他还发现,自己这时对父亲的敬意不减反增,只是一时还弄不清这是由于奶奶的缘故,还是由于父亲自己的缘故。
亲戚们、邻居们送来了酒、果、糖、炮仗、冥纸之类的礼品,祭奠奶奶。人也来了很多,有来吊唁致哀的,有来送礼品或者帮忙的,也有前来看热闹的,有大人,也有小孩子,堂屋里、院子里都挤不下了,许多礼品就暂时放在街门外了。圣人的父亲和母亲都在家里忙着应酬,顾不上街门外的东西,准备到了晚上,人们散去之后再搬到院子里来。万万没有想到会由此引发一场不愉快。
尺右曾是下午三四点钟过来的,他是有备而来,挑着一副担子,两头各挂着一只柳条筐子,到了街门外就开始往筐子里装酒。他装得心安理得,就像往自己身上穿自己的衣裳那样心安理得。此时里里外外乱哄哄的,他以为没人会注意他,下决心大干一场,本来已经挑起溜满的一担子酒离开了,又看到圣人家里另外三五个亲戚提着酒过来了,狠狠心又折了回来,打谱把最后这几瓶酒也一起带走。58xs8.com